他承认,他不知道该怎样去珍惜一个人,因为他很少拥有过什么。
但当他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伤害这个人时,自然而然会学乖,会听话的。
因为他曾经失去过很多。
他没有父母,没有朋友,丢过性命,受过天罚,八百里黄泉路,一百三十年灾愆,天底下最可笑的那只孤魂野鬼,舍他其谁。
纵然若此,他也不全然是天地间的弃子,幸运的是,在他多舛的命途中有人数次施予他恩惠,不幸的是,有且只有这么一个人。
幸运的是,这一个人救他足矣,不幸的是,这个人什么都不知情。
也好在人家不知情。
李停云自认不是什么好鸟,从一开始就把路给走歪了,或者说摆在他面前的只有那么一条歪歪曲曲的羊肠小径,所谓通天坦途,与他彻底无缘。
他和梅时雨一个走的是阳关道,一个走的是独木桥,道不同,不相与谋,如果梅时雨知道自己曾经收留他的尸骨,成就如今的太极殿殿主,指不定有多懊悔,甚至恼恨。
所以,在梅时雨面前,元宝是怎样隐瞒自己杀父弑母、罪不可恕的过往,李停云就怎样藏着掖着不告诉他不化骨的来路和去向,他们之间,除了谎言,就是欺骗。
他们有过那么多次相逢,却从未真正“相识”。
也相处过很长时间,却称不上一句“相知”。
梅时雨从头到尾,都对李停云感到陌生极了。
这种“陌生”无可言喻,他明明认得他是何人,口口声声都在喊着他的名字……
但又好像,他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从来不知道这个人究竟姓甚名谁。
“我才不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
“也不要你记住我这个人。”
“你千万千万、一定一定要忘了我!”
“不过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到时候……你就当那才是我们的‘初见’。”
“只要我一个人记得,那其实是‘重逢’就好。”
一字一句,皆成谶言。
八岁的小元宝说完就跑,连风都追不上他,命运的环索却已将他套牢,一圈又一圈。
他自己的命运,从来不由他自己说了算,看似一件件阴错阳差的悲剧,实则正是他命中注定的结局。迷途之人,身在局中,永远都想不到,从此往后还有多少“阴错阳差”和“命中注定”在等着他自投罗网,他只能不断地跑啊跑,就连奔跑的方向,都是既定的,不容脱轨。
与梅时雨告别之后,元宝穿过条条大街小巷,他听到更夫敲锣,寒鸦鸣枝,一抬头,看到九天月影,月光明晃晃地照在街面上,前不见人后不见鬼,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一阵响动。
他蹿得比猫还快,只需三两下就顺着墙角杂物爬上房顶。
街角走来一队巡逻的官兵,提着明灯,踩着皂靴,整齐有序地路过房屋檐下。
李停云趴着藏好,听到了长长短短几番议论:
“唉,最近城防工事又加强了,宵禁也越来越严格,前些天县太爷亲自到各个城门口,好一番检查……听说外面不少地方已经打起来了,咱们这儿天高皇帝远,还没什么动静,但也不知道哪天就要遭殃……”
“嗐,管那么多干什么,能活一天是一天呗,外面打得再厉害,该种地还是得种地,该交粮还是得交粮,黄粱城的老百姓,就靠一口黄粱饭活命呢,要是有人不让我们种地,我们就把他们种到地里!”
“相信有咱们县太爷在,这座城一定能守住!你没听街头巷尾都在说,元大人是‘文曲星的心,武曲星的命’。论文,当年人人都说他比不过季家少爷,可谁能想到,那一年的春榜,偏偏是他榜上有名?可若论武的话……”
“论武,他倒是让人心服口服。前些年,他亲自带人端了东山的土匪窝,还收拾了好几股流窜的乞活军,他这个人,确实挺有能耐的。难怪街头算命的瞎子,老是说他‘文曲星的心,武曲星的命’,前半句要害了他自己,后半句则许他还债。”
“什么意思?他有一颗文曲星的心,是害了他自己,但他又是武曲星的命,可以用来还债?这说不通啊,他怎么就害了他自己,又该怎样还债、还什么债?”
“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算命瞎子!我只知道,县太爷听了这话,特别生气,下令把那瞎子抓进大牢,我当时就在现场,瞎子喊得可厉害了,一边骂元大人作孽,一边又劝他守城,说什么‘公者千古,私者一时’,他要是还为他们元氏一族考虑,就死死守住这座城池,救下千千万万的百姓,不枉他费尽心机夺来的官途……”
“‘费尽心机夺来的官途’又是什么意思啊?难道县太爷这个官位,是抢了谁的,还是顶了谁的吗?”
“问问问!你咋那么多问题!你去大牢里请教瞎子去吧!”
“……”
这队巡逻的人马逐渐走远了。
李停云悄悄地撤回一颗脑袋,其实他也没怎么听懂,但他知道,今晚这城门他肯定是出不去了!城墙那么高,他也翻不出去,必须等到明早公鸡打鸣的时候,才能……他突然想起一则典故,鸡鸣狗盗,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了好点子。
他纵身一跃,飞檐走壁,堪比天下有名的贼头,转回廊,登宝阁,天上蟠桃三度——操!操操操!他脚下竟然踩中一块松散的瓦片!滑不溜丢,就像踩了块香蕉皮,下半身比上半身先走一步——
“噗通”一声,李停云拜倒在巡行列队之前,众目睽睽之下,五体投地,四仰八叉。
爬起来就跑,边跑边骂:哪个叼毛修房子还敢偷工减料!难道祖孙三代约好了,不能同生只求共死,等哪天房子塌了,就地为坟,一家人整整齐齐到下面共享地伦之乐吗?!
他在前面跑,后面一队人在追,为首的大喊“抓耗子”“是耗子精”“会说人话的大耗子”“妖邪出没关紧门窗”,追得精疲力竭,喊得口干舌燥,眼睁睁看着“大耗子”顺着树干爬进密密麻麻的树冠里,叶子沙沙作响。
他们围在树下,长枪短棍捅了半天,掉下来一只松鼠,两只花猫,三只麻雀,四只……
反正,没有他们想要的耗子精。
大概早跑了。
领头的还要带人接着搜捕,衙门里却派人来传信,说是与县太爷私宅隔着一条的邻家,原是旧时的季府,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一夜之间塌没了,急缺人手收拾残局,搬砖捡瓦修城墙什么的。
须臾,人都散了。
李停云躲在树上,手里还抓着一条小蛇没扔下去呢。
他跟小蛇黑溜溜的眼珠子四目相对。
一条粗如碗口大的蛇母悄然出现在他身后,吐着分叉的蛇信子,眸中闪过一道精光。
“嗷嗷嗷~”
明月别枝惊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