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到时候,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脏、这么狼狈了,你就当那才是我们的‘初见’。”
“只要我一个人记得,那其实是‘重逢’就好。”
李停云是这么对梅时雨说的。
他要脸。
他灰头土面的样子贼难看。
他的身世难以启齿。
他的经历无法言说。
他根本就不可能正大光明地站在人前。
更不可能把自己最真实的模样毫无保留地暴露给别人看。
他不想自取其辱,所以宁愿梅时雨不记得他。
李停云说完就跑掉了,没有丝毫犹豫,他相信他们终将重逢,不在朝暮之间。
那时的李停云决计料不到,他们之间的“重逢”其实来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晚。
他以为他得等到长大之后才有能力走过千里万里之遥,去找寻他年幼时刻进骨血的那缕梅香,却没有想到,只隔了四个春秋,他就登上苍佑山,在仙门试炼中名居第一流。
他又以为从此便是坦途,谁知他独占鳌头却被拒之门外,驱逐下山,他不甘心,不服气,一定要讨个说法,溜进山门,兜了几个圈子,竟跟梅时雨不期而遇——
怪点背的。
他以为“重逢”时,自己的境况会好一点,体面一点,没想到他还是那么狼狈,那么糟糕。
他一眼认出了梅时雨,十七八岁,惊为天人,他虽然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见了梅时雨恨不得把脸都埋进地里,但心脏依旧跳得飞快,身体控制不住地发颤。
小时候不懂什么是“一见钟情”,长大些才知道,那是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只有面对喜欢的人,心脏才会那么不争气,见一次,激动一次,连带他整个人都不好了,一准儿出丑!
十二岁,重逢时,李停云只字不提从前,对梅时雨说,自己没有父母,没有家人,没有正名也没有姓氏,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名儿,叫“元宝”。
他不只对梅时雨撒了谎,他对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无论站在他面前的是谁,他都无法坦诚相见。
他用这套说辞完美掩饰自己的过去,别人若问,就是死光了、不知道、不记得,人间正逢乱世,可怜人太多太多,没人怀疑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惨的人。
梅时雨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元宝”。
还因为他从少年的眼中看到一种无比珍贵的东西。
叫作“真诚”。
元宝看他的每一个眼神,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透着一股炽热的诚意。
这份诚意里满含着信任和依赖,还藏着一种极端的、强烈的、沉重的感情,就像“士为知己者死”那样,带着自毁的倾向,愿意为他将生死置之度外,把他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试问有谁会对这样的一个人产生怀疑?
反正梅时雨不疑有他。
元宝说的话,他全信了。
真心还是假意,其实很好分辨,哪有一种感情,能装得那么像?
梅时雨之所以被蒙蔽,并不是因为他太愚蠢,而是因为他所看到的“真心实意”,根本就不是装出来的,李停云对他,是实打实的一厢情愿,那颗心挖出来比真金还真!
这就很难办了。
天王老子来了也分不清他哪句真话、哪句假话。
因此,无论面对元宝,还是剑灵,亦或不化骨,梅时雨都选择了无条件地相信。
同样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傍晚,梅时雨把愤懑不平的小元宝带回苍佑山主峰。
想要为他“主持公道”,更想替他“伸冤”。
看似峰回路转,实则走入死局。
天道轮回,李停云造的孽,是一定要还的,他须为他身上背负的因果付出惨痛的代价。
于是在那个晚上,他失足坠下万仞高峰,以死还债,一命吊因果。
世间少了一个无名无姓的该死之人。
菩提戒中多了一具匿影藏形的尸身。
梅时雨当然不知道,此后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元宝”,就是当年那个不肯告诉他名姓、不肯跟他交朋友、嘴上还说着“你要忘了我”的小胖子,那个脸上脏脏的小孩儿,竟然如约来找过他了,与他匆匆重逢,又死于非难,尸骨与血肉“永远”地留在了他身边。
如果世上真的有什么事情是永恒不变的就好了,可永远都不变的东西,莫过于“变化”二字,时移事易,物是人非,梅时雨冒天下之大不韪藏起来的不化骨,还有附生在青霜剑中以血浇注的灵体,终有一日被他赶走,他曾经给了他们活路,也亲手把他们送上归途。
又过了许多年,梅时雨在分割阴阳的鬼门关前,见到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
他误把旧相识当作新面孔,错以为那是他们的“初见”。
殊不知,已是再一次“重逢”。
人生还只如初见啊,李停云心想,“初见”时他在鬼门关前装的那把逼……咳,他留给梅时雨的初印象,应该还说得过去?在喜欢的人面前,他想做一个无所不能的大英雄,而不是人尽可欺的小土狗。
此后他见梅时雨的每一面,都把自己收拾得很“像样”,甚至还把太极殿好好拾掇了一番,犹嫌不够,明知梅时雨绝不会以貌取人,也不贪享荣华,李停云却不知怎么想的,生怕他会嫌弃。
若是单身一人,爱咋咋地,他甚至可以“家徒四壁”,什么都不要,但要是梅时雨借住,他就觉得把天上白玉京搬下界来都不够格,总觉得亏了他的,恨不能把所有奇珍异宝全都堆他面前,挨个问他喜不喜欢,知道梅时雨一点儿也不喜欢,他收手了。
那么,梅时雨喜欢什么呢?李停云猜测:他大概喜欢我离他远点儿。
想着想着,他就笑了,对自己也是无语的那种冷笑——我离他远不了一点儿!
他已经喜欢得穿心入骨,该放手时放不了手,明知情深缘浅,却清醒着,枉自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