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驾崩后,禁卫军逐步交接,权力都收归到沈卿玦手中,由原属东宫的人在管,对寺里的警戒宽松不少。
诚然先帝在时也并未禁严过,只自己入寺那两日不准旁人入寺。
姜夫人或许心有顾忌,或许怀念亡夫,才选择常伴青灯。
但今年明显秦家上山次数多了,姜夫人虽未回去,可据探子报,众人皆喜悦溢于言表,想必是见到人了。
直到昨日,姜夫人一袭灰素僧衣,拿了秦尚书的令牌来进宫求见皇后,宁行简接待了她。
初见面被狠狠惊艳了一把,他一向以女子青丝如墨衣香鬓影为美,却不料有人灰衣僧帽,还能惊心动魄。
木鱼古佛让她也沾染了超脱的气质,一举一动皆淡定从容,她说她姓秦。
五六分相似的脸让宁行简一下便猜到她的身份。
只是皇后不在宫中是个秘密,宁行简只能说皇后养病不便相见。
未曾料到这是告别,宁行简躬身道:“陛下,姜夫人走前,曾留下一物嘱臣转送坤宁宫。”宫中无人,自然在他手上。
沈卿玦默然听完,淡淡地开口看他:“给朕。”
寝殿里香烟袅袅,珠帘画栋,姜晚笙站在一叠十二扇山水屏风前,由宫女侍候换上了宫装,百鸟朝凤,华丽夺目。
左右各只金丝红宝石飞凤钗,流苏垂坠,精美绝伦。
宫女侍奉在侧,询问可要去拜见太后。
姜晚笙听后停顿片刻,“不去。”
坤宁宫的起居物品悉数送来,姜晚笙叫住一位眼熟的宫女,嘱她去安排从南境带来的那一名学生。
接着她又叫住总管太监,问起京城这一年的变化。
太监眼明心亮,重点都落在秦家,等问及先帝一事才卡壳,但含糊答了两句,“那日翼王一党自水上攻来,彼时先帝和宁妃恰在湖心亭。”
姜晚笙脸色沉默,摆摆手让他退下,面上蒙了一层灰。
其实皇帝在世时待她还是极好的。
她叹了一口气,吩咐宫女禀告沈卿玦,她欲去拜见先帝的灵位。
太监说的这两句话,乍一听有因有果,实则先帝并非死在宫中,汤统领武功高强肯拼死相护,皇帝只胸口中了一箭。
除夕晚,遵照祖制,皇帝该宿在皇后寝殿,但朱笔一批人却不在。
临出宫前被宁妃拐去湖心亭,箭雨掠水,宁妃一命呜呼,皇帝未看一眼,也不顾自己伤势,坚持出宫。
赴一场年少未能赴的约。
古刹幽静,钟声廖远,僧衣妇人淡漠的态度,显然是不记得。
皇帝穿着烫金墨衣,胸口血流洇湿一大片痕迹,汤宗红着眼圈,求他回宫,他却单膝跪地,体力不支倒下去。
不顾身上的血气冲撞神佛,一步步爬到佛龛前,擦拭了脸上的血,仰倒在席上。
头顶是五彩石壁,佛像,香炉,木鱼声,院中依稀有虫鸣。
恍惚间,眼前似有一盏巨大的幕布在转动,光影交错,短暂的一生似潮水般涌进脑海,孩提时秉烛夜读,少年时藏锋养晦,百般手段机关算尽登上了皇位,弄权逐势半生孤独。
渐渐这些都化作一个人的脸,执剑拈花,或喜或嗔。
而这个人近在咫尺,垂眸敲木鱼,吝啬看他一眼,他最后一个念头想,若有来生,不愿再做皇帝了。
“蓉蓉。”皇帝青白的手掌探向经案,指节蜷缩什么也抓不到,疲惫叹息道:“姜卿的死,跟朕无关。”
经案前未有回应。
皇帝袖袍沾血,淋漓在席上,腕骨轻轻抽动一下,再没有动作。
呼吸停住的一瞬,木鱼声也戛然而止。
汤宗在殿门流泪嘶喊,竹帘后的丫鬟捂住嘴不敢发声,殿中死寂,经案前的妇人垂下眼神,低声一句:“我知道。”
素白的手掌从皇帝额前盖过,轻轻替他合上眼睛。
……
沈卿玦将此事压下来,称皇帝死在湖心亭乱箭之中。
眼下,养心殿里,楠木案前宁行简递上一只长方形条盒,胡桃木色,擦拭得崭新,并一封书信。
沈卿玦一眼便认出,是他赠姜晚笙的那幅画匣子。
有太监进来通传,说皇后要去拜见先帝牌位,沈卿玦准了,又嘱好生照顾,门口光影一闪,西风侍立等召见。
沈卿玦随即让宁行简也退下,接着去了一间暗室。
地面湿潮,西风扛一麻袋放在地上,里面是一名穿紫金袈裟的男子,乍得自由,先揭眼上布条,再把耳中棉花掏出来。
还未看清环境,膝窝猛挨一脚,扑通向前跪倒。
眼前看见了一双黑色锦靴,墨色衣袍用金线绣着精美纹饰,非富即贵,再往上看到一张清冷薄情的脸,眼神凌厉摄人。
这僧亦识趣,立刻磕头,“不知贵人有何吩咐,小人一定赴汤蹈火,甘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听说你会制蛊?”暗室里那道声音开口。
伴随着轻微的指节叩击案桌的声音,那是一种来自上位者的掌控之态。
“会的会的!要人生要人死,要人生不能死,小的都会!”
“牵丝蛊会吗?”
这僧双手按在地上,汗流浃背,问什么不好,偏偏问一个失传多年的蛊。
这世上唯一会制的人是他师傅,两年前已经化成一抔黄土了。
如今答不会怕是死路一条,干脆蒙混过关,于是低头跪伏说自己会。
沈卿玦颔首,掌心压在案上,吩咐:“拿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