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棠曾经向往、如今却烦透了写诗。所谓叶公好龙,唯有自己亲自提笔,始知这五字七字的虚文拽起来有多难。她自己在东厢房憋了一个下午,眼看着夜越来越深,白日越来越近,唯一的收获是发现自己原来脑袋空空、言之无物,明明千言万语、出却出不得,就像被闷气堵了胸口,委实憋屈。墨汁干涸,她劈了笔尖,一边心疼着、一边这七窍玲珑心就要碎成粉末——自己几斤几两还没个谱么?瞧瞧这糊满墨水的手,就这一日废掉的笔墨纸张,简直够刚进宫时候省吃俭用用十天!早知就不该托大,就算不让他帮自己作弊,总也该求他给当个老师。似这样闷头蛮干下去,何时能是个尽头哇!
她第十次揉起满头乱发,视线第九次向右手边飘。《王右军诗集》里夹着一首业已完成的五绝,是上次诗会后她自己捣鼓出来,删删减减,改了许久。若实在写不出,用这个充数……
可不行!那里面写的是些什么混账话啊,显得她狂妄可笑。闺阁聚会,合该写点贵妇们喜欢的山水花草才好。协春苑里花草丰茂,多的是让她触景生情的机会。不过二十多个字、怎得就这样难!
眼神向下游移,桌边那副亲笔临写的对联在灯光下晃着、格外刺眼:
“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
十手所指,此心安可自欺。”
她叹了口气,重新坐直了身子。
还得耗下去,今日非得把这字句从脑子里抠出来不可。如果连吟诗作赋都不会,她要怎么成为人上人?披着一张靠运气、怜悯、施舍,或者是婚姻讨来的皮囊,面上金碧辉煌,内里却空无一物?
木棠才没那个胆量。
大不了今晚上不睡了就是。娘常说“天道酬勤”,只要把自己逼上绝路,总能写出个不至于招笑话的四句对子吧。烛膏长长燃着,她揭过一张一张;她咬起笔杆又挠挠头,把墨汁沾到其他各处不相关的地方去。清晨小之打眼要笑,接着却认认真真要好生吹嘘:
“姐姐这么用功,我们协春苑可多半要靠你了!这样,也不难为你,也不难为我自己。到时候我在主子里拿个第二,你在庶仆里拿个第二,就让咱们协春苑、好好出出风头!”
木棠连连摆手,文雀却早一眼把她的小心思看穿。生捱硬熬了通宵,可不就想着一鸣惊人,让桑竹庭那位、高看她一眼么?为了男女私情才肯发奋图强,用心何其不正!不过总好歹她还记着些廉耻,好坏输赢皆是自力更生,不肯假手他人。她甚至将唯一誊了成诗的草纸一直藏在袖中,任长公主如何争抢、连润个色都不肯。这却坏了大事。那不过是张寻常草纸,脆得很,笔拖下去都会破,遑论被她捏了半日,手心汗湿早浸污得不成样子,竟是连她自己也识不得了。
仓皇勉强、临时拼凑,她根本不记得那些拗口字句。薛绮照在远处扇着凉扇看着笑话,把脚都翘起来。瞧她抓耳挠腮、冥思苦想的样子!犹豫来犹豫去,笔肚的墨汁都掉在纸面上。这就是传闻中格外得荣王殿下喜爱的丫鬟?这舅甥俩果然一个德性,专爱着一无是处、只会丢人现眼、还偏无自知之明的。她薛绮照不就腆着脸来诗会蹭热闹了么。薛娘子甚至哼口气,自己都瞧自己不起。可她怎能不来,坐视舍悲姐姐被那姓何的狐狸精又抢了去!
就她冲何绰瞪眼睛这功夫,石桌前木棠终于落下第一笔,随后是第一句。字体歪斜,横平竖直工整到死板,顶天立地格外局促,大白话粗陋不堪,说来更使人笑话。她不敢抬头,抠了桌沿眼睛乱飞半晌,好容易将下一句将将记起。落笔匆忙,字体粘连愈写愈丑,她却全然顾不得、甚至连墨也不蘸,就这么满篇飞白收尾了事。小之见她搁笔,也不等那主考官发话,自己蹦蹦跳跳窜上前去,一字一句仔细念来:
诗题很普通,就叫《协春苑》——
“蝶群黄粉绿。”
薛绮照就笑。
“偷去百花衣。”
段孺人也要弯了眉眼。
“招展得佳婿。”
段姬正了神色。
“芳姿便难寻。”
何幼喜面色一黑。
这刘家新妇越是吃瘪,薛绮照就越是高兴。连带着,连那局促不安的小丫鬟好像也顺眼不少。她专要解释起末句意思,哪管捅到了主考官心窝子:“蝴蝶春夏就飞出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不就是为了找个情郎。她们秋天就没有影了,就应该是结了婚了,不再出来抛头露面了。”
“可不是!”薛绮照拖长音,乜了眼睛忍不住笑,“是了,连这小小的花蝴蝶都知道嫁了夫家就要好好相夫教子、守好妇道,不好再出来、抛头露面的。可是有些人,却连蝴蝶都比不上呢。”
段舍悲这时候晓得来劝和,薛绮照才不要搭理。小丫鬟也是,到了这节骨眼才晓得自己说错话。说错话就快点噤声下去,还在此辩驳什么,不晓得越描越黑、没看见何幼喜那结了冰霜的面色吗?
“你若无意冒犯,下次就琢磨些立意高远的佳句来。”果不其然,就是个心胸狭隘的寻常妇人,瞎吹什么“不蒙尘的美玉”!“别再拿这不过比拟有趣、算不上诗的句子来浪费时间。”
银针的梅子酒刚好递到手边,薛绮照欢欢喜喜一口饮了大半杯,接着却要呛到。段舍悲在为她说话——一个小丫鬟,也值得她这样上心?她甚至偏去一旁,接着情真意切要劝慰起人大才女!“木棠毕竟是个姑娘家,又不是人人都像你那般天赋异禀,话说得太重要伤人心的。你瞧瞧今日,每首诗你都要纠结立意,还说不在乎李成的诗评?他那是男人的要求,本就不该拿来约束我们女子,再说我们要那些志向、抱负作什么?他是妒忌你的才情,你千万别当了真。”
“舍悲姐姐,这话你可说得糊涂。”薛绮照唯恐天下不乱,身子一歪笑盈盈也凑近些,又把手腕上两寸厚的玉镯转到人眼皮子底下,“何娘子、刘何氏,人家是何等人物啊!天之骄女,大才女!怎么能拿咱们普通妇人的眼界去诓人家。刘何氏、刘家娘子,您就继续、和那李成——也是大才子的,多学习学习!说不定,赶明年、中状元呢!”
她话中含酸带醋、咄咄逼人;何幼喜便冷着脸装聋作哑、少言寡语;小之急不可耐、只顾着要替木棠走后门;段舍悲几头打着圆场。这不伦不类、乱七八糟的诗会竟是闹了半日才草草收场。杨绰玉得了探花,榜眼被何幼喜钦点给了那默默无闻的段媵侍。后者本在凝神沉思,听到点名是吓得一哆嗦,忙不迭起身给长公主殿下赔罪。小之手一摆,哪有心思理她,火急火燎地何幼喜要快些继续讲下去——
木棠居然首战大捷,一举夺魁!
“果不其然,我又小瞧了你,居然还自作主张说什么要替你先把把关。倒显得我轻狂孟浪,该打!”
自昨日被这丫头义正词严拒绝后,戚晋便总不自觉跑起神。好容易散了朝,马院内就有人通报了结果,他闻言是一跃而下,甚至顾不上先去表妹那里做个姿态,径直往人东厢房跑。木棠正在桌前用功,被突然冲进来的他吓一跳,笔画立刻又岔出半里地去。
“快,写得如何,快给我看看。”戚晋兴致冲冲凑过去,自身后环过木棠、双手撑在桌上,自顾自念叨,“‘天高无法探,问借箭光寒。射下云一片,摸得日色嫣。’嚯,这样大的口气!真是你自己所作?如此气魄,哪像个小女儿家,倒像是……开国皇帝了!”
“少取笑我。”木棠红着脸,轻轻将草纸扽下来,“不是这个,这是我改了好久的,这些东西我当然不敢拿给别人看。是这个。”
她将自己新抄写宣纸抬手递上。
“我、算作弊啦。都是花里胡哨,糊弄人的东西。不过就是从人家大家的诗文里扒拉些文绉绉的词,换了我自个儿的大白话罢了。而且可能王府里面,庶仆婢子都循规蹈矩惯了,一共也就我和瑜白两个人写,所以我这其实也就是倒数第二而已,跟她们做主子的没法比……嗯?你这是做什么?”
木棠自顾自说了一气,等再回过头来,才发现戚晋不知道从何处变出一大堆东西:床上堆的是珠钗首饰、胭脂水粉,底下摆的是笔墨纸砚、字帖书册。他刚拿起几本书,正望着她三层的小书柜自言自语:
“干脆给你换个书柜。可这屋子也太小……”
在他说出何不干脆换间屋子之前,得亏木棠及时出声截住。那家伙回头却笑,分明做的是强买强卖的勾当,浑身上下却一股子一尘不染的少年气:“状元有鹿鸣宴,咱们的小状元当然也得有些奖励了!这算什么,等给你换间……”
想靠戴高帽糊弄过去?木棠可不吃他这套!当即又将他喝住。张口就来,分明是借口。这些七零八碎的物什分明是来之前便买好了——或者,按照他们贵人的习惯来说,该是几天前就派人通知各家老板了。那时连诗会都没有影,他如何就真能未卜先知?
“那就是……”戚晋转转眼睛,压抑多年的调皮劲儿在他面庞上渐渐苏醒活络。他憋着笑,换个说辞,“多谢你、陪我出门散心。”
木棠仍不肯受。
“那日在东市,我看见你在许多商铺前流连忘返。可惜碍于改了装扮,不好一掷千金。昨日又忙,今天给你补上,不算迟吧。”戚晋说着,眼神忽而往木棠领口瞟去。木棠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又抬头一看,就看见对面那人的脸面反倒飞速蹿红——为了什么?她甚至不明白。脖子而已,成日露在外面,又不是不曾见过。他甚至将书册随手一搁,争辩起来竟手足无措:
“误会、罪过!我并非有意轻薄……无非是想起先前送你的项链……实在一时开心,并非有意唐突!男女有别,是,我、也不该在你房中久留。你别生气,我这就走。”
她要生什么气?他又中什么邪?他惶惶然还一作揖,转身就是要逃,哪管段姬就站在门外,险些与他撞个满怀。协春苑的花落了。飘在他发梢,又吹落他脚下。他踏着落花快步离去。
他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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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清楚其间曲折的,必然是荆风。就昨日午后,前脚刚煽动木棠未果,后脚庆祥宫听了煽风点火却寻上门来。其实刺杀发生的当夜戚晋便向宫中去了信,第二日一散朝又在太后身畔坐了半柱香有余。两日过去,她怎得还放心不下?想是这么想,戚晋却半分不敢怠慢。舅舅的事已使她足够心惊胆战,吃不下睡不好,难免比平日更患得患失。这不,才走到宫门口,这氛围就已经不大对:没有蝉噪、没有风鸣,他不用聚精会神,就能听见母亲无声的哭泣。
莫不是、舅舅、她已看穿自己的把戏……
他匆忙进得殿去,俯身就拜。假充“舅舅”之人尚在赶往鄜州道上,任她如何起了疑心,一时也查证不得、只要自己谨慎仔细不要再露出马脚,再瞒过一日、一旬、一月、一季、一年……
“元婴,你跟母亲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