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正殿是一个犹如回字形的建筑,一端是丹陛,其他三边排布大臣席案,席后为走道,中间则是一个巨大的天井。天井上方还有一层殿顶,高出两侧回廊殿顶一层,设有可开合的侧窗,因此白日的采光极好。到了夜黑,各个殿柱上四面都有巨大的铜灯,内燃牛油大烛,灯火通明。天井下的地面用白石起台,无论是乐舞还是角抵或是俳优都在台上进行。石台与丹陛相对一侧有甬道,其他三面绕以流水,水中有彩石花鱼。
内侍韩谈在殿内巡视,不时地偷偷看一眼丹陛上半躺半坐的少年皇帝一眼,心里总有些发毛。
皇帝东巡归来后,韩谈就敏锐的发现这个陛下有问题,似乎是个假货,同为内侍的姚展也有同感。
可是皇帝东巡回宫后,五官中郎将突然给了两人几镒金,说是郎中令所赐,虽然没说什么别的,但那种阴森森的目光让他俩都噤若寒蝉。
作为内侍,在宫中就连狗都算不上,也就是大个儿的蝼蚁,说碾死就碾死,所以这两个在公子时代就跟随胡亥多年的贴身内侍,什么也不敢说。
只是他们一看到皇帝就心神不宁,这种日夜不安的状态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两人都瘦了一圈。好在这个假货皇帝也并不太关注他们这些低等宦者,也没为难过他们,尤其两个月前到了甘泉宫后,几乎天天都是角抵歌舞优俳醇酒,夜夜笙歌,玩的昏天黑地的。
殿门外似乎有点什么动静,韩谈虽然距离大殿门口尚有几十步距离,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应。向殿门方向望去,隔着门上的雕花窗棂,殿外石台的火炬照耀中有十多个身影正向大殿而来。韩谈看了一眼假货,那个皇帝正在全神贯注的盯着殿中石台上的两个胖大力士角抵,于是他移步向门口走去。
距离还有五步,殿门就被推开了,先是八名户郎持矛而入,随即分列两边,接着韩谈看到户郎将上官甲和卫尉军侯赵贲并排走入,还未等他张口问话,两将横列一闪,一个身着白衣、但极为熟悉的小身影和其身后的公子婴一齐出现在韩谈眼前。
韩谈的喉头一下哽住了,噗通一声跪伏到地上:“陛下,陛下!”
胡亥似乎也有些感动,不过他马上就走到韩谈身前,抬脚在他肩头轻踢了一下:“滚起来,朕又没死!”
韩谈抽噎着慢慢站起,看了胡亥一眼两腿又要软下去。胡亥瞪了他一眼,才算止住了他要再次跪倒的冲动。
胡亥一指百步外的丹陛:“韩谈,那个就是替了我的伪皇帝吗?”
韩谈努力克制了一下自己,使劲点了点头。
胡亥对上官甲说:“把他弄出去先关起来,我懒得看这种废物。韩谈,你去指认一下,凡是我为公子时就跟着我的旧人放过,其他无论宫人内侍,也都拿下关起来。”
上官甲一拱手,带着那八名户郎和韩谈一起向丹陛走去,沿途在韩谈的指点下,除了少数两三个人,其他宫人、内侍都被户郎命令跪伏在地上。很快,丹陛上就传来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尔等要谋逆吗?朕是皇帝,尔等要做什么……”
胡亥没有理睬大殿里的混乱,先对赵贲说:“军侯,今夜到明日我离开此地为止,都要把甘泉宫围住了,许进不许出。如果有咸阳方向来人,可以放进来,但不许任何人离开。”
赵贲咔的一个军礼:“臣遵诏。”转身离开了。
胡亥又对公子婴说:“皇兄,此间事已了,今夜不会有什么异动了。不过皇兄要是连夜回府,这黑漆漆的路……”
公子婴一笑:“无妨,陛下准臣走驰道,这点儿距离不算什么。”
胡亥笑了:“准了,有谁想要说点儿什么废话,就让他明天在咸阳宫跟朕来说吧。还有一事,明日市井一开,我说的那个……”
公子婴躬身施礼:“陛下放心,明日臣先去渭北亲自办此事,臣先告退。”
胡亥坐到了丹陛上。
他让韩谈把那个假货弄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丢了出去,但是对那家伙在丹陛上放着的一堆软垫很感兴趣,这家伙还真的会享受,又是看戏看摔跤,又是喝酒吃肉抱美女,当个昏君的感觉也很不错嘛。
让韩谈把旧的软垫丢掉,把全新没用过的又拿来了一堆,然后,可算可以懒散的舒服一下了。
终于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胡亥一方面心情很好,这种良好开端下,真正夺回皇帝的宝座其实并不难,因为赵高在军中基本没有什么势力,只是……自己也还不太了解军制,甚至连郎中军的军制都不太明了。无论自己的记忆,还是这个身体遗留的记忆,都没太关心过军事方面的事情。不过,另一方面……
“当前的危机算不上大危机,现在看可以顺利解决掉,可即将到来的真正危机呢?”他暗念道,“山东在始皇帝的时候就极不安稳,被赵高这么一闹腾,大秦的江山一下就呈现出急转直下的态势,这样一来,自己的小命会不会仍如历史一般剩不了几年?”
赵高谋害皇帝,该当何罪?车裂,夷三族!
可惜不行。
这场狸猫换太子的闹剧,事关皇室的威望,必须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此罪不可公开,赵高就不能杀,不但不能杀,要贬斥出咸阳还要有合理的理由,因为……
从私人角度上,赵高刚做郎中令尚不足一载,多年的师生关系,皇帝对其一直都表现出恩宠有加。
从公事角度上,赵高除杀了始皇帝的一堆儿子女儿外,也就自己现在用的这个皮囊还没掉包时,极力撺掇皇帝杀蒙恬蒙毅这件大事可以勉强算在赵高头上,这数月还杀过一些对朝廷不是很要紧的赵氏仇人,而这些事情从皇位更替的角度上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皇家政治本来就是这么残酷。
掉包害主之事不能明言,那在没有明显威胁皇权的情况下,就这么无法公布真正理由的突然把赵高杀了,不但太突兀,而且显得过于冷血。
从二世登基时算,赵高不管怎样也是胡亥在朝廷中的一根支柱。支柱可以撤换,但如果用杀戮的手段,将让朝臣心生畏惧。
“连赵高这么亲信的人你都会杀,那我们谁敢再做你的亲信?”这就造成自己会真正成为“孤家寡人”,无法为朝臣所接受。
不杀赵高?事儿都弄到今天这地步了,显然也不行!需要想出一个合理又不很激烈还有点人情味儿的方式……
他抬眼看了一下毕恭毕敬站在那里的韩谈,又想到一个问题,虽然刚才这个内侍指认了很多赵高安插进来内侍和宫人,但他还在胡亥的公子时期就是贴身内侍卫,所以赵高会有很多事情还是会避开他,也因此肯定还有很多赵高的眼线及唯赵高之命是从的人是他不知道的。要想顺利的重获帝位,必须清理赵高在宫中的残存痕迹。
他又看了一眼韩谈,这个黑衣中官(有职司的内侍)不像影视剧里面那些个太监一脸的猥亵模样。身材瘦削,面孔精干,甚至可以说是带有一些英气,只是在关注的望向自己的时候带有敬畏的表情。
如果不说,谁会看出这是个阉人呢。
胡亥给他留下的残存记忆里,这个内侍已经服侍了胡亥很多年,旧胡亥对贴身服侍的人虽然说不上多好,但还算温和,很少打骂。这个韩谈是是原来胡亥母亲宫内的寺人护卫,从胡亥小的时候就在,所以他的忠诚度是没问题的……
对了,历史记载中公子婴作为秦王诛杀赵高的时候,好像就是这个韩谈动的手。
“韩谈。”
“陛下”,听到皇帝叫自己,韩谈赶紧一溜小碎步来到距离御案十步远的丹陛边沿垂手站立。
他在开口叫内侍的之前,已经把以前看过的史料和自己想说的话精心组织了一番,这也是他的特点,做事情喜欢想好了再做,说什么也是想好了再说。不然,就酒后说了一句“我能”的大话……
他又要哭了……
“你是我阿母宫中的内侍卫,一直很忠顺,刚才见到我的时候,喜悦之色也能看出发自内心。我现在要问你一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