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心了,揽过那半个瓜一点一点舀着吃。书香门第的闺秀典雅,厨房里每每送来时令瓜果都是精心切成块码好的,像这么粗鄙的吃法倒也新鲜,颇有些豪迈的气度。
那厢容与说:“过几天知闲娘家哥哥娶亲,你跟着外祖母一道去。”
她掖着嘴问:“你去吗?”
他点点头,不单是因着知闲,更因为蔚兮是他的姨表兄弟,又是朝中同僚,再忙也得抽出空来。
他踱到墙边,重又把剑挂回原处,一面道:“我和蓝笙都去,那日人多,你不要独个儿走动。不离开家里人,便万无一失了。”
她搁下勺子,恹恹道:“我不想去,我这样的身份,到那种地方叫人当笑柄不成!你和外祖母去就是了,我一人在家里也不碍的。”
他皱起了眉:“什么笑柄?谁能知道你的事?你别多想,你母亲把事情安排得很好,绝不会有任何风言风语。”
她两手交叉起来搂住自己的脖子,脸上神色黯然:“骗得过别人,也骗不过自己。知闲姐姐家里的人一定会知道,她会关照他们提防我进新房去,不叫我乱走动,不叫我乱碰东西……我想想,这比打我耳刮子更难受,还干什么去?”
她又捂住脸,似乎很尴尬。容与怜悯的望着她,她总能轻而易举牵扯他的神经,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让他疼痛的。他明白她的心思,她心里还有魔障,她越不过自己那道坎。她害怕别人轻贱她,宁愿把自己幽囚起来。
上回青庐的事对她的打击应该是很大的,她表面上豁达,可毕竟是个心细如发的善感女子,别人一句无心的话,都会在她灵魂上烙下烙印。也许埋得深,不能一眼就看见,但病灶始终在那里,隐隐作痛。
他又有些怨恨知闲,虽然她什么都没说。其实真正要摧毁一个人,有时只消一个表情,一种姿态。她已经让布暖恐惧了,在布暖最不自信的时候,他无数句激励劝慰,根本抵不过她稍稍鄙夷的一抹眼神。
“是你多虑了。”他艰难地说,“知闲答应过我不把你的事向家里人透露,你只管放心,万事有我,你要是不愿在外祖母身边,跟着我也使得。”
她慢慢放下手,歪着头忖了忖,然后腼腆地笑:“我才不!你要和男客在一处的,我像个尾巴似的粘着你,回头连累你被人笑话。”
“我领着自己家的孩子,谁吃撑了来笑话?”他说,脸上带着玩味的表情。
她似乎不快,沉着嘴角道:“我不是孩子,我三月里就及笄了。你瞧我,我长得也不矮。”她纵起来,站在他面前拿手在头顶上比了比。她还未成人,还有很大的生长空间,将来长到他肩膀这里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容与哂笑:“是不矮,才到我腋窝。”
她鼓起了腮帮子:“那不是因为我矮,是因为你太高!”
“是么?”他想了想,“说得有道理!”
她斜着眼看他,瞳仁儿黑白分明,是世上最纯净的颜色。他坐在桌前整理文房,她就在席垫上倚着凭几。他转过脸瞥她一眼,然后心境就豁然开阔起来。她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便是快乐的,大人的世界太多勾心斗角,他和她在一起,她娇言憨语的,他应对时不必考虑太多。就算一时说错话惹她生气了,他还能板起脸端大人的架子,她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实在好玩得很。
“那你到底去不去?”他的手指在书的扉页上轻抚,“我不想把你一人留在家里。”
他想让她去她就应该去,可不免又担心,那样人多嘴杂的地方,谁能预料到会发生的事?知闲嘴上答应他,私底下怎么样天知道!她渐渐开始抵触知闲,究竟是什么原因她也说不上来,就是瞧她这里不好,那里也不好。
她缓缓摇头:“我不想去,我怕听见人家背后嚼舌头。”
他也不强求,搁下牍诉道:“也罢,不去就不去吧!我正好要往睦州办差,那日就不回来了。”
“你要往睦州去?”她直起身子,大大的忧心起来,“是平叛吗?为那女皇帝的事?”
“什么女皇帝!不过是个会些妖术的道姑。”他此去倒并不是为这桩事,如此小规模的起义,一个州府就能镇压下来。他是往那里巡营,朝廷要抽调两个折冲府戍边,少不得和那里驻扎的将军交接。不过瞧她发急的样儿,他又生出点逗弄的心情来。话说得含含糊糊,像接赋,只接了上半阕,下半阕有意顿住。
她反反复复思量,到底“会法术”是个什么样的定义,是不是如同画本上讲的狐狸精一样,会撒豆成兵,会迷人心魄?她莫名觉得可怕,惶惶望着他:“一定要去的吗?”
他颔首:“一定要去,这是陛下的旨意。”
她哦了声,顿了顿问:“那蓝笙呢?他会和你一道去吗?”
他低头摆弄桌上的寿山石镇纸:“蓝笙是左威卫府的人,自有他的公差要办,怎么能时时同我在一起呢!”
那怎么办?她哑然怔在那里,才发现大将军的名号听来威武,实际上要担负很多危险。
“你又不会捉妖,干什么偏叫你去?”她嘟嘟囔囔地绞着手指头,“你才刚还说要去叶府观礼的……”
“是啊。”他漫不经心去提起笔来,一面在公文上勾勾画画,一面应道,“反正你不去,我在那里待着也无趣,便在睦州逗留两日,等过了日子再回来不迟。”
布暖转过弯来,笑道:“舅舅真是的,非让我去就说嘛,弄了这些弯弯绕,可把我吓了一跳。”
他掩饰着咳嗽了一声:“我只是想着你到外头去,多接触些人是有好处的。你还记不记得幽州的表姨母?她女儿上年才殁了的,我昨日修书给她,把你如今境况同她说了。她夫家不在朝野为官,认识的人也不多,你就顶她女儿的名,这样一来,往后选婿也不必顾虑什么了。”
她嘴角的笑容渐渐隐匿,别过脸道是,心里只觉难受。他终究和所有人一样,操心她的婚嫁,唯恐她将来没有着落,要在沈府蹉跎一辈子。
她不再说话,容与暗忖着是不是自己过于急进,又叫她误解了。一时两下里都缄默着,半晌她才道:“舅舅,其实自打夏景淳过世起我就想过,这世上有好多人即便相爱也没法子在一起。我将来能不能嫁人都不打紧,我同母亲说过,当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就绞头发做姑子去。把这辈子的姻缘攒起来,留到下辈子再用。”
他没有看她,脸上的表情有点哀伤,他说:“你这孩子……”
她屈起手臂伏在凭几上,他的侧影孤单单的,目光低垂着,那神气似乎有种温柔的怜惜。她苦笑,心平气和地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有主张,但如果哪天必须出阁,只要舅舅吩咐,就是让我去做人家的妾,我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他手上一顿,不由得带了些恼怒,轰然拍了下桌子:“你混说什么!”
她吓得激灵了下,怔在那里想了一会儿,若有所失地低语:“我说的是真心话,我都听你的,你叫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恍然进了个死胡同,步子越走越沉重。先前分明好好的,就想轻轻松松一起吃饭,他再喜静,总有寂寞的时候,只要她在这里,就能缓解他心里的疲乏,不想渐渐偏离了正轨,倒叫人措手不及。
“罢了。”他摆了摆手,“你不乐意听,我再不说那些了,成不成?”
她撇了撇嘴:“以后也别拍桌子了,会吓着我的。”
她皮皮地笑,他无可奈何。她是个多变的性子,要顺着捋才行,万一哪里不慎就要惹她炸毛的。她既然抵牾,那么亲事还是过阵子再提吧!她才十五,还小,还能留个一两年。草率打发出去了,倘或遇人不淑还不如不嫁,便是养在闺里一世,只要她愿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岸上送午饭来,照旧是两个伙房仆妇抬着,布置好吃食一径退回岸上去,估摸着主子用好了再上湖心收拾。
他起身给她舀粥,一样一样铺排好。她僧侣似的盘腿坐着,倒没觉得半点不自在,只咧着嘴暗度,舅舅舞刀弄枪的手,干这些女人家干的鸡零狗碎的活,照旧也有模有样。
她喝口米汤,啧啧地惊叹,舅舅的十指真好看,细长细长的,一点也不像武将的手。他是真人不露相,不穿明光甲,单穿着襕袍在那里站着,谁能猜到面容如此姣好的美人是个大将军!
“你又在琢磨什么?”
他端着青花碗,深邃的眼眸从碗沿上方斜射过来。她红了脸,没法回答,说什么?说舅舅,我觉得你真漂亮?他一定会被呛到,说不定还会把碗扣到她头上。
“没什么。”她支支吾吾地应,三下两下把粥喝尽了,把空碗递过去,“还要呢。”
盛粥汤的盖盅就在她边上,她却存心撒娇刁难他。他好性儿地搁下筷子去接她的碗,宠溺的眼神俨然就是个慈父,仿佛孩子爱吃是好事,吃得越多他越欢喜。
布暖起先还带着欣赏,到后来颇觉不是滋味起来。他以后一定是个好父亲,也许还是个好相公。看看他手脚麻利的样儿,和知闲在一起时也是这样照顾她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