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奇都不完全是人。
神降下的疾病能夺取恩奇都的性命,
但恩奇都不可能一定得不到永生。
阿鲁鲁忆起恩奇都的出生。
那时,吉尔伽美什仍是强大无比却任性妄为的青年暴君。他随心所欲地搜刮民众、无视规则而打斗、占有少女们的初夜……百姓为此苦不堪言,声声抱怨传至神的耳中。安努神为之所动,请求阿鲁鲁造出能与吉尔伽美什匹敌之物,阿鲁鲁於是应允。洗净双手後,阿鲁鲁於荒野中创造了野人恩奇都。他被埋下人性的种子,那根须中饱含着沉静而理性、如水泊般的安稳,这与吉尔伽美什不确定的烈火相生相克。尼努尔塔赐予其力量,使他能让吉尔伽美什感到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当下的人类乃是代代繁衍的产物,并非神的直接造物。因此,恩奇都的“人”之概念并非一般之物,纯净、洁白而无暇,蕴含着天地初就时新生的希望种火。他的性命曾被神降下的疾病所夺取,因为他彻底站在人类一方,杀死了洪巴巴与天之公牛,这被众神视为逆反之举。但他依旧不是当今所称的“人”。他不可能一定得不到永生。
没错,假如是吉尔伽美什与恩奇都二人,便有创造此等奇迹的可能。想必届时,那位冰冷的亡灵之主也会对他们感到无可奈何。
冥界的女主人,埃列什基迦勒啊。
阿鲁鲁神的思绪一转。
尽管埃列什基伽勒本人没有自觉,但或许,她着实是那暗无天日的冥界中,独自幽幽绽放的冰之花。
蛇类本就会蜕皮,
而乌特纳匹诗提,
因他被吉尔伽美什的旅途打动心灵,
他向吉尔伽美什告知灵草的存意。
永生绝非一人能成之事,
但若是非人人形亦或半神,
两位的力量便足矣。
正如乌特纳匹诗提,
他功高盖世,
他与妻子共享永生之理。
蛇类本来就会蜕皮,这一既定事实与所谓的灵草毫无关系。
乌特纳匹诗提,渡过大洪水的贤者与先知,他虽活过众多年月,苦行者的经历与思索仍会给他带来震撼,究其原因,乃是故事的力量永不消散。
他看见吉尔伽美什双颊深陷、面庞下凹、情绪可怜、面容萎靡。那跨过穷山恶水的苦行人满怀忧郁,脸上写满长途跋涉後的疲惫。他的皮肤被严霜冻裂,又被烈日灼伤。他如狮子般在荒野中徘徊,只是因为对活着的追求与渴望。
永生的乌特纳匹诗提,他看透世间道理。他很清楚,没有什麽事能比确认自己“活着”更加幸福。确实地活着,无论经历多少悲伤,都仍意味着无限的变数、希望与可能性。他为吉尔伽美什的旅途而动容,以剥夺睡眠的挑战为幌子,交予他饱含新生意味的灵草。他诚挚地向吉尔伽美什坦白:
“人的国王,永生之路的後来人。永生绝非一人能成之事,但若是非人的人形、抑或半神,融合两位的力量,浇灌这灵草并服下,便足矣长久存续。我等曾达成的功劳已超越人之境界,因而我与妻子能与众神并肩。一人的永生必然招致疯狂的终末,而比翼连理则能四平八稳。去吧,去找与你紧密相连之人!你们当共享这份希望的祝福。”
吉尔伽美什在归途中深思熟虑。他找不出与挚友相当之人来共享这永生之理,亦不愿将此等天机泄露给外人。因此他请求与埃列什基伽勒做交易。他将恩奇都的性命从冥界赎回,以他和恩奇都的力量浇灌灵草,而後服下,并喂与尚未醒来的恩奇都。他借埃列什基伽勒的力量假死,而後倾尽永存的命为埃列什基伽勒助力。他愿做冥府的判官,只为能与恩奇都同享这永生之理。
恩奇都深知,
下定决心的挚友,无法劝他回头。
恩奇都洒泪与吉尔伽美什道别,
埃列什基伽勒眼神冷冽,
目送恩奇都走出冥界。
恩奇都为吉尔伽美什的叙述愕然。他对挚友的了解与挚友的母亲相当,他无比清楚,谁都没法劝说下定决心的吉尔伽美什放弃自我牺牲。他为挚友的希望与追求动容,鼻腔酸涩,清澈的泪水自眼角淌下。
埃列什基伽勒冷冷地开口,冥界的寒气搭载着声音飘至二人耳边:
“时辰已然不早,请无关的生者尽快离开这亡魂之域。我乃冥界的女主人,虽以残酷闻名,但并不如我那不像样子的姊妹般背信弃义。若活人被此地的死亡浸染,我也无力回天。”
她静静地思考着。她似乎曾在杜牧滋神那合不拢的恼人嘴巴里听过一则传闻。关於地上的吉尔伽美什王曾做过的梦。
“天在长啸,大地轰隆震向。白昼消失,黑夜满溢,雷电与火交相辉映。火焰张牙舞爪,死亡宣告降临。大火烔亮又模糊,最後熄灭。一切渐渐消失後,它化作了灰烬。”
阿鲁鲁神亲手创造的野人恩奇都,似乎是理解了这梦的含义有多要命,甚至特地去请求恩利尔神,求他将那含义从人们的脑袋里抹掉。很显然,恩利尔的操作十分有效。至少除了杜牧滋的烦人八卦之外,她还没在哪份人的记录上见过那解梦的言语。
看似可怖的景象中,暗藏的光被纯粹之人敏锐的直觉所察觉。即“火”这一意象。哪怕天崩地裂、世界迎来尽头,化成灰的永远不会是火,而是被点燃的那方。希望是消耗品又是可再生的梦幻资源,无论是人还是神,都指望着希望来苟延残喘。而活着,就有希望。病入膏肓的人,若仍心存希望,便至少能多活几时。当病痛超越了希望的再生,死亡才会真正降临。这梦无非便是揭示了这点。若一人的希望不足以支持永久的生命,就结合二人的力量,再加上灵性之草的助持。
代代繁衍的人类失去了能够带来大量希望的纯粹性,因而无法抵达永生之境。但既然是纯洁的泥人与半神,便稍一摩擦就能迸出奇迹的火花。
就像现在一样。
恩奇都匆匆与挚友告别,他大步走向冥界的入口。寒冷、死亡、黑暗与苍白皆被他抛在身後,冥府的气流追不上他飘扬的衣角,他感到微风抚摸着面颊,闻见植物的清香。他望见辽阔无垠的蓝天,为洁净的云与鸣叫的鸟而喜悦。他想起遥远的密林,水潭的湿气,动物的柔软皮毛与沙姆哈特的光洁肌肤一般柔软。
恩奇都清晰地感知到,他活着。这是无比崇高的喜悦。
恩奇都快乐地呼吸,
他活得长久,
死与绝望追不上他轻快的脚步。
正如此刻,恩奇都正准备继续前行。
为永不忘记,
他已将被埋没的真相回顾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