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青在树上看了又看,还是无法拂去那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的破衣烂衫,佝偻着背,一直抱着茶杯,在村里踟蹰独行的人。
他叫“小耳朵”,大名沈福山。
沈长青回村的路上,看见他抱着茶杯慢吞吞的走在路上,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小耳朵才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他沈长青只是第二个。
沈长青刚刚上小学的时候,听见同学丁晓峰带着兴奋的语气在八卦:他一个邻居,小耳朵,被学校送回来了。
学校几个老师一起护送回来的,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其他行李书本,说是都在学校放了一把火烧掉了。烧完后,他就准备去卧轨。没想到身体过于单薄,被火车喷出来的气体冲走了。身体被挂了下,切除了脾脏。
小耳朵回到家里后,学校老师赔了三百块钱,问他还缺什么。小耳朵低着头不说话,半天后说:皮鞋。一双皮鞋。
老师给小耳朵留了一双皮鞋的钱,走了。沈长青曾经去围观小耳朵。小耳朵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围观的小孩那么多,小耳朵谁也没看。丁晓峰跟小耳朵说:“我同学,沈长青,学习跟你一样好。”
小耳朵抬起头来看了看,说:“读书好有什么用。”又低下头,再也不理人了。
事后,沈长青从丁晓峰及其他同学邻里的嘴里,拼出来事情的真相。
小耳朵是个遗腹子,他父亲兄弟九个。只活下来老七老八两个。老七没有成家。小耳朵父亲行八,姓沈,有没有大名不可考。小耳朵还在腹中的时候,老八出意外没了。老七把侄子接走抚养,长大了给自己养老。
八婶带着孕肚改嫁,对方李金狗是城里工人,不能生育,答应会把孩子视如己出。
小耳朵出生后,也曾在蜜罐里泡了一段时日。一切截止于同母异父弟弟的出生。李金狗的视如己出掺进去越来越多的水分。
老七看不过去侄子受虐待,把小耳朵也接回来一起照顾,并且供两个孩子都上到高中。
在七十年代末,两个大小伙子上高中,可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那会沈长青已经有记忆。老大富山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回村务农。他记得那个高高瘦瘦穿白衬衫的小伙子。在沈长青心里,跟所有农民截然不同的富山,绝对是一个出色的人物。
弟弟福山成绩更好一点,他高中毕业后考上大学了。
丁晓峰是福山的忠实粉丝。福山参加什么比赛,得了什么奖项。福山参加什么联考,得了什么名次。
大家都爱听福山的故事,山村里走出去一个这么出色的人物,怎能不引以为豪?
突然有一天,福山被送回来了,从此成为了小耳朵,行走在村里。他的大名再没人提起。
沈长青一直在思考小耳朵这个人。
小耳朵的聪敏好学是出了名的。他从学校回来,读过的初中、高中,都表示可以招他进去当教师。
据说小耳朵的英语特别好。
还有厂子表示愿意让他进厂,可以安排坐办公室的工作。
小耳朵全都拒绝了。
从此之后,村里多了一个抱着茶杯的人,胳膊底下夹着一本书。一个人踟蹰独行,走了四十多年。
上次看到小耳朵的时候,他已经头发花白。岁月并没有对他有什么优待。一样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头低着,有人叫他,他能应答几句。没人喊他,他就一直盯着脚面。沈长青曾经跟他搭过话,眼神似乎总在思索什么,对时事却还是灵清的。
小耳朵是他这辈子觉得最可惜的人。仅次于海箐。
海箐是因为不够聪明而沦落至此。小耳朵是因为太聪明才沦落至此。
如果可以……他想试试让小耳朵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那么聪明的脑袋,如果肯为村长做点什么,村子的发展肯定可以更上一层楼。
福山的悲剧,发生在远处。沈长青想,成为福山,改变不了福山,不如……
他摘下一枚果实,再次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