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邺
御书房
云峰跪在地上等候殿上的高治问话。
此时的高治提着笔杆不知出神地想着什么,直到阶下的云峰小声提醒,他才发觉笔尖的朱砂早已滴落在奏章上,赶忙将奏章递给一旁的内侍,让他处理干净。
他也是此时才反应过来,云峰已经跪候多时了,便抬手让云峰平身问道:“云峰,那徐承当真如你所言那般,跟从前并无两样?”
云峰恭敬道:“陛下,老奴怎敢诓骗陛下,这虞国公新得爵位可开心地不得了,当场大宴族人,哪有半点哀伤之情。依老奴看,若非还在孝期,怕是少不了叫上那帮猪朋狗友去那不干不净的地方逍遥快活去了。”
高治疑惑道:“那徐承哪有你说的如此不堪,依朕看来,他怕是做给你看的,这小子鬼得很。”
云峰陪笑道:“陛下慧眼识人,哪里是老奴可以比拟的,若真是虞国公存心耍弄老奴,老奴也无计可施啊。”
高治不悦道:“既然徐承强留你过夜,你就没有打探出来什么有用的消息?”
云峰赶忙应道:“自然打探到一些消息,不然岂不枉费陛下一番心思!”
高治见云峰有打探道消息,脸色有所缓和道:“那便说来与朕听听。”
云峰轻轻走到龙案前,跪地附身轻声说道:“奴才无意间听见传言,符啸在虞国烈公出殡前夕哭灵之后,曾向当时的徐家族老提出希望能驻守湘州,可徐家族老并未同意,说是这个位置打算留给越州驻州司马徐征,这徐征论起辈分乃徐承的堂兄,乃徐氏族人。符啸自然不愿,可当时的族老徐建直接便指着符啸的鼻子骂他只是一介家奴,怎敢跟徐氏伸手要官,符啸便负气而去,扬言不再登徐家门。”
高治疑惑看着云峰道:“当日符啸带六十重甲叩门哭灵,出门前还扬言要为徐释报仇,血债血偿,这一事已经人尽皆知,传为佳话,当时在场之人皆言符啸忠义。你这符啸受辱的瞎话又是听得哪个说的?”
云峰道:“符啸忠义是真,跟徐家反目亦是真。陛下,符啸的忠义只给了徐释,并没有给徐家,何况我常听人言,符啸视徐释为主,可徐释从不唤符啸为奴,徐释待符啸一直都是兄弟之礼,就算昔日的徐志和徐承二人待符啸亦是执子侄之礼,从不敢在符啸面前托大。而徐建身为徐氏族老,如此轻慢符啸,符啸焉能不怒?要知道符啸如今已是堂堂从五品靖南湘州道平叛统领,乃此次评判的副帅,独领三千甲士收复湘州,只要朝廷论功行赏起来,得个四品都督想来不是问题。”
高治摇头道:“倘若如此,徐承是个什么态度,任由着符啸跟他徐氏割袍断义?”
云峰摇头道:“这我也纳闷,这中间完全没有提到徐承的态度,而且我总感觉此次前去海源,总有些不对。”
高治追问道:“有何不妥之处?”
云峰像是在仔细回想某些细节道:“要说这海源徐氏乃天下世家楷模也不为过,这样的门庭按理应该视‘礼’为根基,不得逾越才是,可我感觉徐家全族上下好像不是很在意徐承,反而事事以族老徐建为主,徐承倒像个傀儡,说不上话,可徐承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仿佛一个国公之位在手就万事足矣。”
高治继续问道:“你的意思是,徐氏如今真正的掌舵人不是徐承,而是徐建?那徐承只是被推到明面的幌子?”
云峰有些不确定道:“老奴确是这么想的,不然以徐承跟符啸的交情,纵然不帮他争取湘州驻州都督也就罢了,但也断然不会得罪于他,这点人事徐承还不至于不懂才是。”
高治道:“如此机要之事你是如何得知?”
云峰道:“陛下,老奴不敢欺瞒,那徐府中有一亲卫乃老奴的远房侄子,此番前去居然遇上。这孩子是个上进之人,二十不到的年纪就出任虞州驻州军事营重甲一营的校尉,算得一员虎将,倒是想再往上提提,只是苦无出路,老奴便答应了他会设法让他再往上走走,他便借着酒劲向老奴吐露此事。还说自从徐释死后,这徐家族人皆不像从前那般恭谦有礼,反而变得个个跋扈了起来,甚是奇怪,往日一些跟徐释交好的将领也被徐家逐渐排斥冷落,且大肆安插徐氏族人进入军中,弄得怨声四起。想来是犯了众怒了。”
高治心中暗自盘算着云峰的话有几分真实性,他倒不怀疑云峰的忠诚,但不代表云峰不会上了别人得当,带回来假的消息误导自己。云峰见高治不说话,便知道他正在心中暗自计较,便也不再言语,默默跪在一旁。
高治仍旧不放心道:“朕总觉得徐氏不会这么快就出现内耗,徐承也不是那种庸碌无为之辈,堂堂徐氏家主,就算是傀儡,也不是随意就能人人拿捏的。这其中必定有诈,也可能有着我们不知道的变故。”高治说完便看着云峰道:“云峰。”
云峰赶忙应道:“老奴在!”
高治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道:“你设法告知你那远房侄儿,让他设法弄到更多消息,若是消息可靠,你可以允他将来的虞州司马之位。”
云峰大吃一惊道:“虞州司马?陛下,这可是六品官啊!”
高治笑道:“六品官值几个钱,他若是真有能力,把朕的事办好了,将来登堂入室、封侯拜相亦不在话下。”
云峰赶忙拜倒:“奴才代那苦命的侄儿谢过陛下隆恩!”
高治挥了挥手道:“去办你的事去吧!”
云峰赶忙应声告知退。
等云峰远去,龙案下首的薛栋也放下手中的笔道:“陛下,事出反常必有妖,当慎之又慎!”
高治眼神一寒道:“再过七日,便是大朝会,到时朕倒要看看徐氏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往年大寿的大朝会,凡是在京五品以上的官员、勋贵都要到场。可今非昔比,高治东渡龙江,随行的官员虽然不少,可怎么样也没法跟龙城时的盛况相提并论,第一次大朝会时,若不是徐氏带领三州八十五姓之人也到场充数,怕是寒酸得冻掉大牙。如今也是一样,这大朝会稀稀拉拉地站了不到两百人,好在建邺临时行在不大,不然更显空荡。
见众人稀稀拉拉地站着交头接耳,身为左相的李豹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便站到中央呵斥:“尔等皆是朝廷命官,当官有官像。你看看你们如今这个样子,一会陛下看到了成何体统?”
众人被李豹一顿呵斥,赶忙静下声来,各自按部就班地站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怀抱勿板,闭口不言。整个朝堂瞬间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也在此时,一声尖锐嘹亮的嗓音响起:“陛下驾到!”
众人赶忙跪迎:“参见陛下!”
高治右手虚抬道:“众卿家免礼!”
众人起身后,高治环视一周堂内,才缓缓开口道:“朕东巡至今,已近一载。诸臣公对朕用心辅佐,使得南方大定,朝廷无北伐之后顾之忧。只是最为痛惜的是,虞国烈公徐释、海源孝公徐志父子为国征战,不幸殉难。朕失之臂膀,国失之栋梁。每当想到此处,朕便抑郁不住放声痛哭。太后见朕为此伤心,亦常规劝朕,徐氏父子忠烈无双,为国死,当配享太庙,以慰忠烈。朕甚是认同,也打算着为永例,今后凡有大功于国者,死后配享太庙,子孙赐丹青铁卷,非谋逆大罪,刀剑不相加。”
群臣赶忙躬身赞道:“陛下圣明!”
高治等群臣安静下来便一眼看向徐承道:“虞国公。”
徐承赶忙抱着勿板出列道:“臣徐承见过陛下。”
高治装出一副眼带泪珠道:“万受,如今要你承担偌大家业可是苦了你了,你若是有何难处只管提出来,朕定为你排忧解难,让你富贵一生!”
徐承表情惶恐道:“承蒙陛下错爱,微臣感激涕零,臣家中一切安好,只是臣自袭爵以来,终日自己微恐不够上进,丢了父兄脸面,让徐氏千年荣光抹黑,为此常常夜不能眠。想到朝廷未归,北地未收、想到父兄战死、遗志难申,想到天下百姓、渴望统一,想到想到前线将士,酷暑严寒,臣顿时觉得这国公爵位受之有愧。臣斗胆,求陛下准许臣从军,哪怕只是做一个伙头兵也好,将来随陛下北伐,就算战死沙场,亦不辱没父兄威名。”
徐承这算是赤裸裸地跟高治伸手要官了,高治心中一阵杀意涌起:“好个徐承,居然敢赤裸裸地跟朕讨官!”
想归想,但是面子上还是要保持住,毕竟徐承讨官地理由光明正大,占尽了忠、孝、仁、义,高治若是不许则显得防范太重,可若是同意,给什么官合适?给高了,高适不愿意,给低了,又显得过于凉薄,毕竟徐释父子皆是为国捐躯,还有大把臣子等着看呢,可不能凉了众人的心。
就在高治进退两难之时,左相李豹出列道:“陛下,难得虞国公少年有志,不若就顺了他的心意让他一展抱负也不无不可啊!”
高治此时不知道李豹葫芦里卖什么药 ,只能顺着说道:“那依李相之见,该如何安排虞国公才好。”
李豹捋了捋胡须道:“虞国公年少有为,必不能按照等闲少年视之。且海源徐氏历来皆以兵法谋略见长,想来如此渊源,虞国公必定深得家学真传。陛下前些时日不是打算北伐么?如今北方尚有二州在陛下手中,可又因为路途遥远,难以管控。老臣建议,让虞国公独领一兵渡过天河,和承、德二州之兵回合,伺机收复河北,如果困难,又齐州接应,虞国公也可从容退回虞州,这边叫做进退有度。”
高治眼神一亮,心中暗道:“外公此计甚妙,明面上给徐承偌大兵权,让他去河北,可承、德二州焉能容他海源徐氏踩过界来?说不得还能借二州之手将徐承除去,就算被他逃过一劫,退回虞州,到时候颜面扫地,对徐氏也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他若拒绝前去更好,那边莫要说朕不给他机会。妙啊,当真是一石三鸟。”
高治故作为难的看向徐承道:“万受,此行太过于凶险,依朕看,不然就算了吧。你还年轻,前程远大,将来必定是朕的左膀右臂、肱股之臣,无需冒险。”
徐承自然知道李豹不怀好意,心中略一思索便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随即笑道:“我先祖曾横扫河北,大破蒙女,打的蒙女几近灭族,某不才,不敢比肩先祖,可区区河北,不在话下。”
说完徐承郑重向高治躬身大礼拜到:“陛下,臣请命收复河北!”
此话一出,朝堂皆惊,明眼人都看得出李豹有意为难,可徐承不但不躲,还大大方方光明正大的接下了,实在令人费解。当然,徐承若真能如他所言那般,横扫河北,那自然功高盖世,可若是有什么差池,说不得小命都要交代在那里。贵人不坐险地,徐承这种实际上仅次于天子的贵人,按道理不该如此莽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