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不放心道:“如此说来,这局势可比你外公所言要要复杂地多,你有几成把握挡住高棣南下?”
高治苦笑道:“朕有几分把握?母后,朕一份把握都没有,若是徐释在,朕不用担心高棣南下,可也难以北伐,因为徐释自觉不是高棣的敌手,没有北伐的胜算。可如今徐释已死,朕也不知道能否挡住高棣,只是若要北伐,谁又能担任这北伐主帅现在不说北伐之事,就高棣南下,朕也需任命一位大将军执掌南方之兵抵抗高棣,外公他行么?还是让春临王王叔领兵?”
李太后一听,觉的也是这个理:“你外公自然不适合领兵,一来他年事已高,二来你外公虽是安西李氏族长,却不以带兵见长,更善于朝堂谋划。而春临王却更不行,他可为寿州留守,却不能执掌全国兵马,莫要忘了他是高祖血脉,本身就地位尊崇,若是给他执掌兵权,怕是会成为第二个高棣!”
高治点点头道:“不错,外公就不说了,若是他领兵就是害他,但除了他,安西李氏在江东诸子中也非没有才干之人,可惜地位不够,但是做个副手还是绰绰有余。可春临王王叔么,朕还是相信他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背叛朕,只是那是现在,但是……朕说的是但是,万一他真能打过江去,这就难说的很,他就算再无此心,也会架不住被手下那帮想要富贵之人欲当从龙之臣。所以,为朝廷计,为皇室计,这二人都不能直接成为主帅。”
李太后越听越担忧到:“事到如今,当如何是好?总不能让我儿御驾亲征前去江边浴血厮杀吧?”
高治仿佛被太后问的浑身血液瞬间沸腾起来,脸色潮红道:&34;为何不可?朕的祖父、曾祖父皆是百战将军出身,先帝乃太平天子就罢了,可这江山传到了朕的手上就四分五裂,朕必须要亲自一刀一枪夺回来才能对得起历代祖宗的传承,朕早就决定了,等高棣南下之日,朕会亲自在龙江与他决战。龙江、龙江,千年的龙江焉能没有龙尸沉底?就看是朕这真龙,还是高棣这蛟龙运气不好了。”
李太后赶忙指着高治急呼道:“可不许胡说,什么龙尸沉底,尽是些胡说八道之言。哀家告诉你,哀家不同意!”
高治急忙道:“母后,这是为何?除了朕,还有谁能担此重任?”
李太后抚了抚上下起伏的胸口,等气顺匀了才缓缓说道:“皇帝,你一人身系天下,岂能随意涉险。你想御驾亲征,哀家死都不会答应。一来,你从未带过兵,你如何知道手握兵锋的凶险?二来,你年纪尚轻,还未大婚,没有子嗣,没有子嗣的君王是怎么可以亲冒矢石、御驾亲征?万一有不测,大统谁来继承?这天下谁来主宰?祖宗谁来祭祀?哀家谁来供养?朝臣何去何从?”
李太后说的话当真让高治振聋发聩,说到第一条的时候高治还尤然不服,可说到第二条的时候高治开始心虚冒汗了:“母后所言甚是有理,朕没有子嗣当真是个大问题,万一……万一还真如母后所言那般,朕不如直接将江山送给高棣就罢了。”
李太后见高治不再反驳,知道说到了利害,也不忍过于打击他,毕竟少年君王雄心万丈是常态,也是好事,总好过意志消沉,柔柔弱弱,于是便劝慰道:“哀家记得昔日先帝在位之时曾言,乱天下者世家,安天下者亦是世家。高棣在北方清理世家门阀,无异于自掘坟墓,别看他如今好似威风凛凛,春风得意,日子长了他就知道,千年世家的底蕴岂是说拔就能拔掉的?他若敢全力南下,说不得后方就要大乱。所以在哀家看来,他对外放言南征,可能只是在虚张声势,不然就冲徐释刚死这个档口,他便调动大军南下,怕是皇帝你手忙脚乱得不知所措了吧?哀家相信,以你的智慧,早就看出了高棣的外强中干,否则也不会在这个档口设计出这么多事。”
高治见自己的谋划被母后识破,不由得心中一紧。李太后却满不在乎继续道:“”而他清理世家对你也是个契机,你之前把握的不错,乘机将南方的士族清理了一些,同时又拔掉了徐释这个擎天大柱,乘机浑水摸鱼将南方牢牢掌握。可天下世家何其之多?你能都一一清理掉?如今你要打一巴掌给个甜枣,雷霆万钧过后就该和风细雨,这才是帝王之术。等天下平定后,你再实施你的政治报复亦无不可,可如今不是做这个事的时候。你这时候要将样子做足了,明日是徐家父子出殡之日,你可得把样子做足了,做好了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李太后一番话说的高治冷汗淋漓,他自以为自己的心思隐藏的很好,没曾想母后全都知道。今日看似随意的母子用膳,实际就是李太后借故敲打高治,让他别太飘了。看来自己还是难以脱离母后的掌控,总不能为了掌权把母后给做了,高治自认还做不到这般狠辣无情,他只是不想给掌控,可对母亲的敬爱却从不减少半分。
事情一旦挑明了就没什么意思了,李太后见高治一顿饭吃的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也知道今夜的谈话他需要时间消化和吸纳,便开口道:“皇帝,哀家有些乏了。”
高治自然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赶忙起身将母亲扶起,送入后殿,才行礼告退。
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李太后也不由得微微叹气,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儿子这头小雄狮已经开始不满足于手中的权力不够,要开始向所有人挑战,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身为天子的威仪。只是,在她看来,目前还不能放手,一来,皇帝确实还是年轻了些,思虑做事还是过于激进,二来,体验过权力的美妙,哪能如此就放手。李太后就带着千头万绪倒头睡下。
建邺的皇宫内一夜安宁,海源郡可就热闹了,海源虞国公府邸门前挤满了前来吊唁的人。
这些人中有世家大族、有商贾贩夫、有平头百姓,有海源本地的,也有从其他郡县赶来的,甚至不乏齐、越二州自发前来,由此可见徐氏在齐、虞、越三州的影响力。
今夜已是国公府设立灵堂的第六日,明日一早就要发丧,因为吊唁之人太多,不得已调动了三营兵马协助府中亲兵维持现场秩序,倒不是怕有人闹事,若有人敢在此闹事,不用士兵制止,在场的百姓都能将闹事之人撕成碎片。出动这么多兵马只是为了控制吊唁的秩序,毕竟前来吊唁之人实在太多太多,别说国公府,就是整个街道都被挤得水泄不通。
为此,前来维持秩序的三营士兵第一件事就是先清理出一条可供车马行走的道路,毕竟那些世家大族、皇亲国戚前来吊唁是不可能跟平头百姓一般挤着进来,当然也不是你骑着马或驾着马车就能进来,还得先递上名帖,根据你的身份地位进行排队而入。
而普通百姓、商贾贩夫之类的底层之人,也是按照虞州军的要求从府门两旁排成长龙,经验身后才依次进入,尽管如此,前来吊唁的人们都没有什么怨言,都老老实实按照官家的要求做。
但凡事总有例外,难免有那么一个半个不讲规矩之人。一阵阵轰隆的震动声响起,钟头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街道末端一只浑身披甲的骑兵奔腾而来,众人自然不会认为这是江北打过来的骑兵,看样子就是前阵子随军平叛归来的符啸所部无疑了,整个虞州都知道,符啸对外一直都坚称自己乃徐家家臣,自徐释父子灵柩回到虞州都没见过符啸的身影,想来是有军情在身,走不开。如今火急火燎这样往回赶,连铠甲都没来得及卸下的除了符啸,想来也没其他人了。
沿途刚有士兵要出列制止他前行,让他下马报名拜帖,迎接那名士兵的就是一记响彻街道的马鞭,不等他喊出痛来,符啸所率的六十骑像一阵飓风刮过一般,从那名士兵身边呼啸而过。最气人的是最后一匹马跑过后还丢下一句:“瞎了狗眼的东西!”
虞州军三营几乎没有不认识符啸这尊杀才的,见到有人出来阻拦挨鞭子,那个还敢触他霉头,何况符啸和徐释的关系人人皆知,也能理解他的无礼,而刚刚挨了一鞭子的那名士兵就只能自然倒霉,就是他们校尉怕是也不敢去找现在的符啸的麻烦。
符啸一骑停在了国公府门前,众人纷纷下马,随着符啸在门前就跪下,齐齐磕头喊道:“我等来迟,罪该万死!”
说完众人皆从腰间拔出刀子在脸上划过一刀,任由脸上的鲜血直流也不擦去,然后继续高举手中的刀子道:“血债血偿!”
这一举动可以说是相当震撼人心了,若是之前还有宵小想要打虞国公府孤儿寡母主意,见了这六十名杀才这般举动怕是什么坏心思都没有了。沿街百姓也被符啸等人的举动深深感染,不知道符啸这句血债血偿所谓何意,但就是觉得很有气势,不知道是谁开头跟了一句,就发展成整个街道都在呐喊“血债血偿”四个字,最神奇的是这四个仿佛有什么魔力一般,没一会功夫就响彻了整个海源郡城,久久不能平息!
符啸当然不会傻站在外面,喊完话就率领众弟兄在满街的注视下大摇大摆的就进了府邸,直穿前厅大院,来到灵堂前,众将士当即自觉排成两列,高举刀柄不停地敲打着身上的盔甲,而符啸则朝着徐释父子的灵柩跪行而来,每跪一步便磕一个响头,磕到后面满脸是血,也不知是额头磕破的血还是之前刀子划破的血,总之万分狰狞,甚是可怖。
终于磕到徐释父子灵前,符啸满脸悲愤地扶着二人的棺柩大哭,哭的在场之人无不感同身受、潸然泪下。徐志的妻子吴薇抱着早已熟睡的儿子徐民跪坐一旁无声啜泣,正当他要抹去泪水,无意抬头一眼却惊呆了,因为他看见了一张万分熟悉却又有点生疏的脸庞正站在符啸的队伍中举刀击甲,虽然脸庞被划了一口子,鲜血染红了大半张脸,可他从小就是她带大的,她如何认不出眼前这人就是他失踪已久的小叔子徐承。
徐承见吴薇望着自己,知道吴薇已经认出了他,便眼神示意,吴薇随即心领神会对跪坐在一旁的老者嘀咕了几句,那老者一眼望去也是吃了一惊,暗暗朝徐承点了点头,便起身向堂后走去。按照军中礼仪,主将死,击甲三十六以示尊崇。徐承老老实实随着众人击甲三十六下后,就随着众人跪下,而符啸继续哭灵。
没一会,刚刚进去那老者去而复返,朝着徐承又点了点头,徐承便悄然起身,慢慢退入帷帐之后,转身就朝堂后走去,穿过院落,来到了徐释的书房。
一推开房门,徐承就忍不住两行泪水止不住的滑落脸颊,当日他就是从这里赌气而走,不曾想,这一走就与父兄天人永隔,心中无比悔恨。不敢大声哭喊的他不停的用拳头砸着自己的大腿,扶着父亲生前最爱的案几无声地抽泣着。
这时,书房的门被推开,刚才的老者跟徐志的妻子吴薇满脸泪痕地望着痛苦自责的徐承,吴薇上前轻轻拍了拍徐承的头道:“万受,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徐承难以自制地伏地拜倒:“嫂嫂,我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大哥,对不起你和民儿,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看着抽泣地不能自已的徐承,吴薇何尝不是已经哭成个泪人,她克制着悲伤安抚徐承道:“万受,切莫这般,不怪你!不怪你!”
徐承无法原谅自己,拼命摇头道:“若是我坚持己见,哪怕被父亲被马鞭抽死,也坚持说服父亲,今日……今日之事就不会发生了!”
一旁的老者开口道:“万受,我知你心中悲痛,可如今不是悲痛的时候,这偌大的国公府,还有我海源徐氏的千年基业可就要落在你肩上了,你现在是徐氏家主!万千徐氏子弟、三州世家门阀的生死存亡皆在你一念之间,你可要振作起来。”
徐承悲戚说道:“若是能换回父兄性命,别说徐氏家主、虞国公,就算让我做皇帝我也不干!”
老者怒喝道:“万受!你醒醒!如今天下大乱,三州八十五姓皆赖我徐氏掌舵操舟,你就是操舟之人,现在,收起你的眼泪,你莫要忘了此番回来的目的!”
徐承被老者一声喝醒,赶忙抹去了脸上泪水,学着父亲的样子,走到案几后面,正襟危坐,闭目不语,快速平复心境。
待心中平和后才缓缓睁开双眼,沉静地说道:“十二叔祖,让他们都进来吧!”
原来徐承要见的不止那位被徐承称为十二叔祖的老者和吴薇,徐家能主事的族人得知徐承回家,都齐齐来到书房外候着,等待徐承的召唤。
看着众人鱼贯而入,徐承没有起身相迎,而是眼观鼻鼻朝心,犹如入定般,就像一尊没有情感的雕像端坐不动。待众人到齐,包括十二叔祖和吴薇在内,纷纷跪地伏拜道:“见过家主,家主万安!”
这是徐氏家族参拜新家主的礼仪,若是平时,这种礼仪是要发帖邀请各大世家大族和当朝的皇亲国戚及达官显贵来徐府观礼见证的,当年徐释接掌徐家就办得风风光光。只是如今局势不明,徐氏乃至三州八十五姓的前途风雨飘渺,自然不能大操大办,只能在家里关上门来一切从简了。
众人大礼参拜完毕,徐承伸手虚扶道:“众叔伯,众兄弟请起。”
众人起身后纷纷面向徐承跪地而坐,以示徐承超然的地位。
徐承也不啰嗦,直接开门见山道:“如今是什么局势,我也就不复赘言了。前程往事多说无益,承蒙诸位信任小子,让小子执掌祖宗祭祀、家族基业,小子也当仁不让、全力担之。还望诸位将来多多扶持,助我经营徐氏千年基业,在创祖上荣光!”
众人当即又再拜道:“我等今日奉尔为徐家之主,绝无二心,从今往后,殚精竭虑助家主守千年之基,创万世之业。天佑徐氏长盛不衰!”
徐承点了点头道:“诸位,自今日起,小子便正式接掌徐家,望诸位像辅佐我父亲一样辅佐于我,小子在此谢过。”
说完徐承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拱手向众人行了个礼,众人也赶紧回礼。
一番礼尚往来之后,徐承便开始了正题:“诸位,想来我父兄之死,大家都心里有数了,朝廷不容我徐氏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为今之计,我徐氏该何去何从,还请诸位一起拿个主意!”
其中一位看起来年纪最大的肥胖老头摸了摸嘴边的八字胡,张着漏风的嘴含糊不清道:“以我看,我等应先稳固三州八十五姓对我徐氏的依附,这是我徐氏如今立足天下的本钱,不能有变。之前虞国烈公(徐释谥号)在世时,虽颇得人心,后因天子猜忌,而烈公又不愿跟天子起冲突,着实让这些世家受了些委屈,加上朝廷逼反四州三十九姓,虽说最终只诛了带头的九姓,可也弄得人心惶惶。左右朝廷都要拿我徐氏开刀,我等干脆先将南方众世家攥在手中,以后无论做什么抉择,都不至于看人眼色。家主以为如何?”
想来这些人早就私下研究过江南局势,且达成了一致,只不过等徐承开口发问,才托盘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