嘤鸣的表情僵住了,忙抽出手擦眼睛,可是擦来擦去没发现他说的眼屎,她气得跺脚,“您又糊弄我!”
章京们听了惕惕然,纳辛如今是军机处领班,又是不折不扣的国丈,这个时候该这位国丈爷出来说两句话了。于是众人都巴巴儿看向他,纳公爷也很乐于给这位皇帝女婿定心丸吃,垂袖道:“请万岁爷放心,眼下那些刺客在押,随时可过堂受审,这是一桩。还有另一桩……”他顿下来,瞧了眼左右同僚方道,“奴才收到线报,忠勇公薨后,福格四处活动,很不安分。据说还在外头胡言乱语,诋毁圣躬……”
嘤鸣那头的大礼已然过完,还留嫔妃们喝了一盏茶。昨儿万岁爷背着皇后娘娘回的坤宁宫,这个消息早传遍了东西六宫,连北五所看门儿的淑答应都知道了。大伙儿今天见了皇后娘娘都是心里发酸,连带着茶也有酸味儿似的,只吃了一轮,就识趣儿散了。
皇帝点了点头,脸上神色黯然,“薛公是我大英股肱,当年几位皇叔作乱,是他保朕坐稳这万里江山,朕心里一向感念他的好处。灵柩进京,恰逢朕大婚,没能亲临祭拜,朕心里实在有愧。横竖大葬还没到时候,等择个日子,朕再去他灵前上一炷香吧。”
德禄能坐上今儿的位置,自有他的好处。他知道往常万岁爷就算和那些邋遢大臣们打成一片也不要紧,横竖都是爷们儿,主子爷至多腹诽,政务忙起来也顾不上那些。如今不一样了,宫里有了皇后娘娘,总得顾及皇后娘娘的心情。新婚的小两口儿,少不得多亲近,万一叫娘娘闻见这味儿,不得吐出隔夜饭来嘛!
他呵下腰道:“主子政务如山,奴才怎么敢拿家里琐事劳烦主子。况且又是些上不来台面的,说出来也丢人……”
那丹朱大喜过望,忙垂袖打千儿,“奴才谢万岁爷恩典。”
嘤鸣心里当然高兴,可她还装矜持,“哎呀,这么大的雪……”
回事太监对插着袖子直嘬牙花儿:“这您就不知道了,起卧全在里头,汗味儿、烟味儿、饭菜味儿、脚臭味儿,什么没有?您可别说,咱们伺候惯了,闻不见这味儿还难受呢。”
这小熊崽儿,如今和孩子似的,替换的衣裳备了不老少,先前是单的,眼下天儿冷了,也给它换成了夹的。它在月台上胡天忽地,先头小太监扫雪,她特意让他们空出一块来,专供它在里头打滚。它的脑袋就像雪铲,霍地杵进厚厚的雪堆里,再昂起来,灰扑扑的小毛脸儿上沾满了雪,鼻尖上堆得像小山,那花椒小眼就愈发小了,躲在雪后几乎找不见。
皇帝说:“等朕干什么,还怕朕不回来吗?先前上军机处走了一趟,该办的事都办完了,等用完了膳,带你上南边去。”
那丹朱愕然抬起眼,才知道家里的烂事儿已经传进宫来了,颇为羞愧地说是,“奴才犯糊涂了,请万岁爷恕罪。”
所以皇帝还是体天格物的好皇帝,对待那样一个权臣能做到不失风度,那么朝堂上这些和薛家有过小来小往的人就不必担惊受怕了。
众人道嗻,纷纷扫袖打千儿,“恭送皇上。”
皇帝唇角浮起一点轻浅的笑,“地支三旗统帅变动,底下旗务将来也要调整。你拟一封旨意命噶瑟通报三军,只要三旗上下一心,搬师回朝后人人有赏。届时朕再论军功提拔将才,英雄不问出身,只要忠于朝廷,朕绝不会亏待了他。”
皇帝踏上台阶便把她往里头牵,“这么冷的天,在外头喝西北风?”
因此他的反应,可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事出意外,薛公这一去,合家老小人心惶惶,朕可以体谅。人经历大悲大痛,言语反常也是有的,朕怎么能因这一点错漏斤斤计较呢。”一头说,一头问御前大臣阿林保,“朕下令内务府协办丧仪,如今怎么样了?”
横竖薛家二爷凶多吉少,就等着上头拿这个大做文章吧。以前和薛家有过往来的都惴惴不安,等着悬在脖子上头的铡刀落下来。值房里真静啊,满屋子肥得流油的军机大臣们,这会儿成了结冻的肉汤,万岁爷说加热就加热,说切块就切块。
皇帝听着也糟心得很,这种女人确实可恶,可她发横是在自己家里头,外人也不能把她怎么样。皇帝拍了拍他的肩,“你有你的前程,为这样的人断送了不上算。眼下番禺海盗肆虐,朕打算派你过去平定,这是你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别因家里这些污糟事儿错过了。至于姝兰,她毕竟是朕的表妹,朕去和皇后商量商量,请她出面解决,你只管忙你的差事,管叫你后顾无忧就是了。”
大婚的前后几日,皇帝总有些定不下心神,政务难免有耽搁。今儿上军机值房走了一趟,堆山积海的公文看得他心惊。军机章京们个个捧着奏疏恭请御览,他也不回养心殿了,干脆在军机处落了座,就地解决那些亟待处置的陈条。
她们一走,嘤鸣怡然自得,换了燕服站在廊下看杀不得玩儿雪。
皇帝的目光没有锋棱,平静地扫视左右侍立的臣工,乍见案上西洋座钟针指向未时,笑道:“竟这个时候了!朕一议事就忘了时辰,让你们饿着肚子办差,是朕疏忽了。”转头吩咐德禄传膳,自己舒展身形下了南炕,复又说,“明日卯时,太和殿设筵宴,届时咱们君臣再共饮一杯。”
她啧了一声,“我不是在等您嘛。”
唉,如今的呆霸王竟这么体人意儿,真叫她没想到。嘤鸣仰着脸冲他笑,他看了她一眼,傲慢地调开了视线,“快抠抠眼屎吧,别傻乐。”
外面的大雪没停,瞧这态势,怕要连着下上两日。德禄在军机值房外嘱咐太监烧暖炕、搬火盆子,一头和军机处回事太监抱怨:“里头那是什么味儿,一阵阵儿直冲鼻子眼儿。就连咱们杀大爷的熊味儿,都比这个好闻些。”
那丹朱应了个“嗻”,亦步亦趋跟在皇帝身后,进了内右门。
皇帝听着尚算满意,“忠勇公遭遇不测,眼下地支三旗军心如何?”
皇帝复又叹了口气,“当初忠勇公离京,有人大大不满,朕夜游正阳门遭遇刺杀,这件事因朕大婚暂且搁置了。现在喜事办完了,该处置的须处置起来。”
回事太监赔笑,“您还不知道吗,里头虽朝廷要员云集,到底个个儿都是糙老爷们儿。像前阵儿,军务政务连着大婚事宜,忙起来连家都顾不上回,时候一长,难免有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