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案头的红烛也奄奄如萤火,他撑起身吻了吻她的额头,嘤鸣看见一个有别于平时的皇帝。原来他擅骑射是真的,那矫健的身姿,胸腹上结实的肌肉,不是自小锤炼,哪里养得出来。
皇帝微微浮起一点笑意,他在她跟前常笑,但在大庭广众下时,这些温腻的东西都收敛起来,他还是那个克己自制的皇帝。
皇帝含蓄地笑了笑,拔了瓶上塞子,直接把药油倒在她手心,“朕只负责给你上药,取药的事儿得皇后自己干。”
“药呢?”她喘着气问,周兴祖给他的未必真是药,爷儿们背着人说话,哪能有什么好事儿。太医眼下的职责不是医治皇后,而是让帝后皆大欢喜。
他预备出门了,她从绣墩上起身,牵了他的手送到殿门前。暖阁昨夜烧了火炕和地笼子,从温暖的环境里出来,迎头和寒气撞个正着,不由哆嗦了一下,“嗬,这么冷!”忙招手让人把她的手炉送来,放进他怀里,切切叮嘱说,“这个您带上,见臣工前再交给底下人。”
皇帝以往都由近身的太监侍奉,后宫的妃嫔想关心他又不得机会,所以过去漫长的年月里,他几乎都是踽踽独行,没有女人心疼他。一位天下之主,内心关于感情这块是缺失的,细想起来也甚可怜。还好如今有了她,人生便再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真的么?”她顿时一阵高兴,蹦起来下了脚踏。也来不及穿鞋,奔过来挨在他身旁朝外看,讶然长叹,“果真的啊!”昨儿夜里应当下了一夜,今早已经积起来了,丹墀上的汉白玉望柱挑了满肩的雪沫子,地上的青砖已经看不清本来颜色。这煌煌宫阙太冷硬,有了这雪,反倒焕发出一种绵软旖旎的况味来。
“不不不……”康嫔摆手不迭,“奴才是瞧娘娘今儿气色很好……”想认错也无从认起,康嫔只好东拉西扯,涩涩笑着。
她嗯了声,半途而废不是他们的风格。
她窸窸窣窣褪了明衣,闭着眼睛把手贴在他胸膛上,轻声说:“我身子还没好利索呢,主子给我上药吧。”
坤宁宫正殿既深且广,她坐在地平宝座上朝外看,穿过朱红的三交六椀菱花门,外头是漫天飞扬的大雪。萨满在抑扬顿挫地念着祝祷词,她却感到惆怅,这么大的雪,他可怎么带她踏雪游园……
皇帝从枕下掏出了那个小瓶子,扭扭捏捏塞给她,“朕想让皇后替朕抹上。”
皇帝意气风发负手而立,透过黄铜镜打量自己,连夜的操劳没有让他感到疲惫,他整了整冠服道:“太皇太后和太后在慈宁宫升座,朕要率王以下大臣诣慈宁门行庆贺礼,过会子再在太和殿升御,且要忙上半天呢。”
“你不疼了么?”皇帝把她送到床上,自己也就势挨上来,回手放下了红帐。这洞房立刻缩小在方寸之间,他的皇后就算满腹牢骚不情不愿,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他在醉酒的皇后面前胆儿很大,没打算藏着掖着,“朕最近都在用龟龄集,单是昨儿晚上……解不了药效。朕今晚上也想,但你先前好像伤得不轻,朕不敢轻易动你。”他眼巴巴看着她,“皇后,你要是不愿意,就眨眨眼。”
伺候梳头的海棠和豌豆听了有些惊讶,她们在御前好些年了,万岁爷向来不食人间烟火,要得他一句软乎话何其难啊!如今可好,想必这位皇后是深得圣心的,她们交换了下眼色,很是庆幸自己跟对了主子。
皇帝皱眉,“朕怎么会对你使坏?你有点儿良心成吗,朕只差把心掏出来给你了。”
这真是这些日子以来听到的最好的话了,皇帝精神一振,打了鸡血一般。那个想效法先祖到处盖章的心愿终于得以实现,他掬着她,她软得像水一样,大红被褥下白玉的身子,触一触,会发出缠绵低徊的共鸣。
她在尖锐的痛里掐住他的两臂,感觉他低下头亲她,“皇后,还要继续么?”这样问着,身形渐缓,仔细观察她的表情。
皇后脸颊红红的,那种妖娆妩媚的样子,像话本子里的妖精。伸出一根细细的手指头指着他,笑得十分放肆,“我以前,吃了您多少亏,您还记得吗?不对我使坏……这话您自己信吗?”
皇帝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误打误撞也有说对话的时候,他沉吟了下,“只要朕在,你就是皇后。”
皇帝想了想道:“朕昨儿答应你的,背你上十八槐那儿转一圈。要是时候来得及,再带你出宫吃馄饨,好不好?”
冗长的礼仪规矩很让人乏累,但这样场合,她必须绷直脊梁,不能有半点错漏。
皇帝多年来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小时候皇祖母的管教很严,精奇嬷嬷在床头上站着,到点儿了敢赖床,藤鞭就现开销。所以即便到了自己能做主的年纪,他也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
她仰在枕上,一双眼要阖上了,想起上药那件事又勉强睁开,惺忪着说:“您别使坏。”
正因感念这份福气,后来见了后宫那些嫔妃她也没有发难。康嫔战战兢兢总在觑她脸色,她发现了不过一笑,“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她的爱是一片广袤的海洋,平常独大的皇帝,这会子成了一尾华丽肥美的龙鱼。他探寻四海,悠然来去,风浪将至,昂首奋鳞,也有以命相博的勇气。
所以看出来了吧,一个会收集老物件的人,实在具有一种抱朴含真的情操。别瞧他雷厉风行,莽撞中还是满怀细致和深情的。皇帝受她一夸,有点骄傲,“朕也觉得自己是好人。”
皇帝吃了一惊,“你怎么还没睡?”
“您是个好人。”她含糊着,口齿不清地比划,“宁愿委屈自己,也不委屈我。”
她蜷缩在他怀里,听了一夜的北风,将要到天亮的时候风声才消散。再过会儿就得起来了,心里还记挂着庆贺礼,所以一直半梦半醒着,身边的人有一点儿动静都能察觉。
那双妙目亦嗔亦怨地瞅住他,“您不是说要给我上药的么,怎么这会子倒过来使唤我?”
皇后咧着嘴笑,“这叫金约,朝冠下头必要戴的。”一面抚了抚脑后垂挂下来的珠串道,“皇后五行三就,贵妃是三行三就,这东西缺之不可,倘或少了,我就不是皇后了。”
嘤鸣没再搭理她,皇帝先行一步带领王侯重臣敬贺慈宁宫,文武百官便在午门外行礼。这会子他移驾太和殿,受蒙古王贝勒及藩属国使臣朝贺去了,她便率后宫所有嫔妃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行三跪九叩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