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太监,你忌讳他们干什么?”皇帝不高兴,满脸闹脾气的样子。
横竖碗里都喝得见底了,她站起身说:“万岁爷这会儿应该好得差不多了,骂起奴才来声如洪钟,奴才也算不负德管事的所托。既然您都好了,那奴才该功成身退了,您好好歇着,奴才……”
她手上没停,低下头支吾了句:“奴才只拿自己应得的,从来不乱要别人一文钱。”
嘤鸣心里不情愿,不是说好了不让她做粗使丫头的吗,眼下又是喂米油又是打扇子,这么勤勤恳恳还连句好话都听不着,真是恼火。
这是老天派来专治他的克星吧,她要么不开口,开口就能把人挤兑死。她背了一通医书是想说明什么?说他生不出孩子,需要补肾吗?这个混账!皇帝感到心口隐隐作痛起来,恐怕这回真的要被她气病了。
皇帝天人交战时,嘤鸣恰好瞥了他一眼,结果视线没能接上,发现他另有去处,竟是落在了她胸脯子上。她心头一惊,压住了胸口:“万岁爷,您看什么呢?”
如果这话是闭着眼睛听的,不免要产生一点遐思,可这会子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皇帝微微撑起身,斜斜倚着大引枕,颇有侍儿扶起娇无力的羸弱。
皇帝闭着眼睛嗯了声,“等着吧,明儿朕下令内务府,填上你这几个月的亏空。”
她迷迷糊糊还在应着:“奴才伺候主子。”
“等等。”皇帝没等她说完就截了她的话,“朕这会子烧心,你给朕打扇子。”
皇帝说:“朕不要你伺候了,你回去吧。”
嘤鸣看他一口一口喝了,笑道:“女人用米油不过滋养罢了,男人用这个更好。”
皇帝也板着脸看她,“朕泛酸水儿呢,喝什么茶!”
皇帝有了些微的感动,见她手足无措直转圈儿,这种感动随即又扩大了好几分。他说:“你坐下吧,别转了,转得朕快吐了。”
嘤鸣咽了口唾沫,讪讪的,“奴才这么伺候,叫人瞧着不成样子。”
嘤鸣对生了病的皇帝束手无策,他不愿意传太医,就爱这么干熬着。她往常又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便只有一遍遍问他:“万岁爷,您觉得好些没有?”
她吓了一跳,忙登上脚踏喊主子,“您可别吓唬奴才,您耷拉着眼睛是疼得要晕,还是瞌睡上来了犯困?”
皇帝想让她上床来睡,话到嘴边还是没敢出声。想了想道:“夜深了,你回体顺堂吧。”
皇帝的临场应变还是可以的,他用不屑的语气说:“朕看你衣冠不整,有失体统,正琢磨要不要罚你。你面见主子如此不修边幅,可见朕不在你眼睛里。”
可是又日新里没有座椅,让她坐下,坐在床沿上肯定是不合适的,她只好挨过去,在脚踏上蹭了半拉屁股。
皇帝纳罕地看了她一眼,“疗效还分男女?”
“您不能吃,有什么法儿,总不能不让膳房做糯米的吃食吧!回头中秋要蒸八宝鸭,做汤团儿,难不成把敬献老佛爷和太后的都叫免了么?所以做还是要做的,不往您膳桌上放就是了。”她贪得无厌,却笑得腼腆,“交给奴才吧,奴才最喜欢为主子分忧了。”
堂堂一国之君,竟还讳疾忌医,她大姑娘家都不怕难为情,他怕什么?所以说两个人合不到一处去,她是好心好意提点,既然他不领情,那就算了。
“你就不能闭嘴吗?”皇帝由衷地说,“朕知道,你就是怕朕活得太长。”
皇帝嘴里含着半口,这会儿不知该不该咽下去了。
“你也不用太拿自己当回事,朕阅人无数,你这个……”他轻蔑地说,“不算什么。”
“那就赶紧喝了。”她又往前递了递,“泛酸水儿拿米油调理最好,早年我们家老太太也犯过这个毛病,后来每天一碗米油给养好的。”
皇帝哂笑了声,“是吗?”
嘤鸣觉得就算真拿,也是应该的。这么大的宫掖,天下第一体面的帝王家,不能盘剥她至此吧!她不是宫女,却兼着太监的差事,老拿册封说事儿,不下诏书也不给月银,骗她给宇文家当牛做马,这也太不厚道了。
皇帝也不管她拿谁来作比喻了,就着她的勺子喝了一口。所谓的米油,是拿大锅熬粥,最后覆在面上的那层膏油。满锅米粥的精华全在于此,用它来滋补,自然是永不出错的。
她睡了,皇帝却没有,夜里两眼炯炯,瞪着帐顶出神。她人在隔壁的时候,他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戳在眼窝子里才舒坦。如今人来了,就在身边,他又能把她怎么样呢。
皇帝聊得欢畅竟忘了装样儿,经她一提醒,立刻皱了皱眉,慢慢耷拉下了眼皮。
皇帝一怔,兜头一盆冰碴子浇下来,觉得既尴尬又惆怅。
不敢想了,想多了控制不住自己。金匙递到了唇边,她的眼睛如他之前猜想的一样明亮。如果现在她说话,那唇中吐出来的话是不是像耳语,格外有令人酥麻的威力?
皇帝没理她,把头转向了另一边。
嘤鸣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小人之心了,主要是先头德禄喊得急,她没顾得上换衣裳。既然是自己的疏漏,也不能怪人家瞧她。不过他这回中气十足,想必已经好转了吧?
这是什么意思,是让她滚?还是不答应?嘤鸣苦闷不已,怨怼地剜了他一眼。灯下的皇帝和白天端严的样子不大一样,中衣的团领愈发衬出纤长精致的脖颈,那一偏头的模样,有种受人强迫,还不屈顽抗的劲头儿。
皇帝话音才落,德禄的团扇就送到门上了,笑着点头哈腰,“姑娘受累。”
从上往下看,风景独好。瓜瓞绵绵的图样在那抹香叶红的诃子上绵延,两根藤蔓拱起来,对准了上围的正中央,真是匠心独到。还有那一刀齐的圈口,隐隐约约看见山峦高起,从明衣的交领豁口看下去,可说一览无余。
皇帝太阳穴打突,撑着床板说:“朕不翻牌子哪来的孩子,你是驴脑子,不会想事儿吗?”
嘤鸣忙道了谢,其实皇宫大内需要耗费银子的地方并不少,你要经营关系,就得处处花钱。像上回托董福祥买印石,米嬷嬷过生日什么的,进宫时候傍身的那点已经所剩无几了。她原想敬事房也算是个营生,可惜后来皇帝查得严,到如今彻底歇了菜,没钱周转,再不拿俸禄就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