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后略怔了下,神色倒也如常,只道:“昨儿缴了她八钱银子,只怕这会子正怀恨在心呢。”
皇帝抬了抬下巴,“赐坐。”
嘤鸣一口口吃得心满意足,吃完了连连赞叹:“御厨的手艺就是好!万岁爷,奴才吃饱了,今晚上很有精神。您要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奴才,奴才就在您隔壁,你喊一声,奴才就过去了。”
嘤鸣摇头,“我夜里不吃东西,怕吃了积食。”
只是她那个羞怯的笑,却留在了他心上。想必她就是拿这个来蛊惑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吧,看着那么人畜无害的姑娘,又懂事又知礼,谁能想到她在他这里使了多少坏心眼儿!
太后偶尔会有极其心直口快的时候,嘤鸣这回听出了她话里的怨怼,其实这已经算是很克制了,按着她的心意,可能更想说的是眼界很高,奈何死得很早。他这会儿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自己还长命百岁地活着。活着就是赢家,先帝的短命,谁知道是不是报应。
如今当了管事,虽不必像当下差的时候站班儿看门,但要懂得看眼色,会琢磨主子心意。要是主子冲你使了半天劲儿,你一脸茫然什么都不明白,那主子要你干什么?伺候万岁爷就得胆大心细,急主子之所急,那位是天下之主,和别人兴许还能商量着来,和怹老人家不能。主子爷是办大事儿的,面子第一要紧,他没吩咐的你想到了,主子看在眼里,知道你的好处,那就行了。
三庆和德禄这回连眼睛都没抬,知道出不了事。果然嘤鸣自己能解围,她说:“万岁爷别防贼似的防着奴才,奴才到了御前哪儿敢坑您呢,坑了也没地方躲不是?给您预备吃食是见您辛劳,您不像奴才,见天都闲着。您有万钧重担在肩上,不能吃好睡好,圣躬会受不住的。”
她和皇帝不对付,别人不知道,御前的人最清楚。打她进宫头一天起,皇帝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有时候她就琢磨,是不是两个人天生八字犯冲呢,一回她上寿安宫请安,特意旁敲侧击问过皇太后,宫里兴不兴合八字这一套。
热啊,心静自然凉全是蒙人的。午后一点儿风都没有,满世界就像个蒸笼,德禄站在那里汗如雨下,觉得自己快要熟了。不远的慈宁宫花园里树木参天,树上的唧鸟扯开了嗓门叫唤,庞大浩瀚的声浪,能传出去几里远。蝉闹得越欢,就越叫人心烦,这种心烦点灯熬油般,到了傍晚时分才逐渐消散。
德禄说不能够,“姑娘的心胸,主子还不知道么。她伺候主子也是一心一意的,不过初来乍到,难免闹些笑话,等时候一长,自然如鱼得水。”
她搬了张椅子,坐在书架前看书。夏天的轻罗柔顺垂坠,衬得侧影单薄。一墙之隔的万岁爷也没有午睡,一个人慢悠悠在屋子里打转,也不知在思量什么。
窗外孤月暗淡,皇帝仰在枕上,一头思量朝中发生的事,一头心里又牵着隔壁那个二五眼。不知道她这会子在干什么,没准儿在抠脚吧,皇帝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一声惊呼,像清早雄鸡的报晓,又尖又利撕破了夜的宁静。皇帝一激灵,听出了是她,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连鞋都没来得及穿,风一样冲进了体顺堂。
她说没有,“主子忙到这会子,该歇歇了。奴才给您预备了点心,主子进一点儿,松松筋骨吧。”
嘤鸣自己扇了两下扇子,也没往心里去,转身进了体顺堂,这是个面阔五间的格局,相当于后殿的东耳房。养心殿里的屋子分隔成紧凑的小间,并不像外头人想象的那样,皇上一个人住在四面不着边的大殿里。这里的一桌一椅都精美工细,紫檀的木工物件,还有宝石花盆景西洋钟,无一不显示出帝王家的尊崇与奢华。
嘤鸣说谢谢万岁爷,手里捏着小银匙,优雅地尝了一口,吃到好东西后的眉花眼笑,和贪财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嘤鸣说是,“奴才给主子上夜,主子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奴才。”
主子歇了,她不能歇,西梢间里有个书架子,上头摆了些书籍,她闲来打发时光也爱看书,不过进了宫,这种消遣几乎没有了,一得了空就是做针线绣花儿。
不忍离去……她是说漂亮话,可在皇帝听来,又是另一番滋味。他蹙眉看着她,竟感觉到一丝悲哀,如果自己发话让她出宫,恐怕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跑得没影儿了吧!
嘤鸣抿唇赧然一笑,“那怎么好意思的,我都吃了,主子就没了。”
皇帝喘了口大气,“是啊,朕怎么没想到呢。”见她盯着那盒奶白枣儿宝,于是伸出两根金贵的手指拨了一下,“这个也赏你吧。”
有时候嘤鸣也不明白,那些御前的人,也学太皇太后一样尽力把她往皇帝眼皮子底下凑,究竟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
她不懂上夜的具体规矩,其实上夜的哪能舒舒坦坦自己找间屋子呆着,一般是在主子寝室外铺毡垫将就一夜。不过对她必是没有这样要求的,她留在隔壁就留在隔壁吧,皇帝垂着眼,点了点头。
皇帝哼了声,再没说旁的,举步朝后头寝宫去了。迈过穿堂的时候看见她站在体顺堂前的阴影里,纤细的身形,黑鸦鸦的大辫子,身后是一片浩荡的光瀑。皇帝顿住了步子,揣测她是不是也动了一点心思,开始留意皇后份例的屋子了?
嘤鸣气不打一处来,心道因为你才被你皇祖母考验,你还说上风凉话了?可是要反驳,就得牵扯上皇后的位分,她这会子也不想提那桩,便夹着尾巴做小伏低,充分展露出了狗腿子的做派,“扔了老佛爷该让奴才家去了,奴才还没伺候够万岁爷呢,不忍离去。”
皇帝盥了手,在桌前坐下,夹起一个鸽子玻璃糕,才想起来问她:“你进过没有?”
宫里有钦天监,专管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当然这是比较上台面的说法,钦天监的能耐远不止此,说得通俗些,他们是御用的算命先生兼阴阳生,合婚排八字,批殃榜看风水,几乎无所不能。为皇帝合婚,可算是头一等的要事,通常两个八字要经监正、主簿、五官灵台郎反复推演。没有犯冲,上上大吉的作为首选。
这么听下来,似乎还有些人性。皇帝也不是个吃独食的人,说你过来,分了她一品金乳酥,“赏你的。”
德禄迈着鹤步走进了东暖阁,这会子正是万岁爷预备小憩的时候。三庆在边上整理文书,万岁爷搁下御笔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