嘤鸣和太后敲边鼓,“奴才和万岁爷总是说不上两句就要闹起来,其实是因为我们八字不合吧!”
德禄抱着拂尘,在穿堂的抱柱后看着,心里不免有些感慨,将来帝后的心境大概也就是这样了。万岁爷面上沉稳,其实热血满怀,没有热血的人执掌不了万里江山;嘤姑娘呢,道心如恒,享受俗世的精致生活,有两道迷人的眼波,一颗超然物外的心。某种程度上她和皇太后很像,所以太后才格外喜欢她。这世上的喜欢从来不是无缘无故的,要么出于瞬间的怦然心动,要么就是遇见了另一个自己。
皇帝刚想吃,被她这么一说顿时撂下了,“你怕积食,给朕预备这么多,你又想坑朕?”
皇太后说怎么不兴,“非但兴,还比外头厉害呢。”
嘤鸣枯着眉笑,心想贵人确实很多,老佛爷和太后,还有御前三宝,德禄小富三庆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想尽了一切办法,要把她和皇帝凑成一对。
越说怕积食,就越能得吃的,嘤鸣其实十分觊觎那些糕点,御膳房的东西好些寿膳房没有,像那个奶白枣儿宝,她进宫后还没尝过,于是笑道:“谢万岁爷恩赏,奴才不吃单样的东西。”
其实军机值房半夜哪里来什么机务要传递,又不是逢着水患旱灾,或是边关告急。八百里加急在这风调雨顺的年月里是不存在的,所以德禄在夸松格有造化的时候,自己也偷着乐了一乐,今儿夜里自己也能眯瞪两回了。
“主子,才刚姑娘和奴才说话儿来着,奴才说小富今儿身上不好,姑娘真是个敞亮人儿,怕咱们值上倒不过来,自愿给主子上夜。”
太后回忆曾经,却发现嘤鸣神情困惑,她怔了下,不由叹息:“别犯嘀咕啊,八字相合是最起码的,至于两个人兴趣投不投,合不合脾胃,那都靠个人经营。我知道你在琢磨什么,不明白我和先帝爷合出了上上大吉,先帝爷怎么还是不喜欢我,连一儿半女都没留给我……这种事儿,真不好说,为什么我瞧见你和皇帝乌眼鸡似的,我一点儿不担心呢,因为你们相互有往来,吵吵闹闹的感情不就来了么。我呢,和先帝爷当真是对坐着说不上一句话。”太后想起那段时光,苦闷地嗳了声,“他看我像储秀宫的呆头鹿,我瞧他像乾清门前的耷耳朵狮子,就是两两不对付。其实我到这会儿都觉得自己没什么不好,可是男人瞧不上你,为什么呢,没有为什么,毕竟瞎了眼的男人也是有的。”
“当年我进宫前,也是经过推算的。”太后笑着说,想起头回从察哈尔进京,一路上风尘仆仆却满怀待嫁的春心,那时候连风好像都是甜的。
德禄也在笑着,管事的太监,心思细得针尖似的,揣着袖子说:“我在前头明间里上夜,专管半夜军机值房的差事,这头穿堂往后全交给您了,您受累多担待。”说着又瞧松格,“松格姑娘按制是不能在养心殿过夜的,回去吧,睡个囫囵觉,真是有造化。”
皇帝听了她的话,忽然心头一动,只是不敢想歪了,还得硬找出话来挤兑她:“吩咐你?你会端茶递水,还是会捶腿打五花拳?”顿了顿想起来,“对了,你会端茶递水,爪尖烫焦了也不知道扔,是朕看扁你了。”
嘤鸣说:“比较吉利。”
至于他的起居坐卧,都有专门的人负责,这些用不着她操心。他洗漱过后回又日新,三庆伺候着换上素锦明衣,一应安排妥当了,御前的人都退了出去。
没有歪理邪说,也不给人添堵,回来的时候能看见她,这样的感觉倒很好。皇帝的眉眼也柔和下来,负着手进了明间,桌上拿春盒装着四品小食,还有玉盏子,里头盛着细洁的杏仁豆腐。
皇帝已经摸准了她的臭德行,“看来还得逢双啊,逢双的有什么说法吗?”
嘤鸣看见皇帝神色凝重地进了明间,又日新的窗户开了半扇,天儿很热了,他歇觉从来用不着人打扇子,有时候她简直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天生冷血。
松格呆呆看着德禄,无话可说,最后纳个福领了命。
太后却道:“胡说!老佛爷再三叮嘱钦天监仔细推算的,七个人排了三天,每个人排出来都是天赐良缘,就算目下合不到一块儿去,最后也还是会有好结果的。”
嘤鸣很失望,连借口八字不合都不成功,这辈子无论如何是要和皇帝捆绑在一起了。
当着御前的太监,外头风光里头苦。早前他刚进宫的时候站班儿,静谧的午后,宫里一点儿响动都没有,人在那儿侍立,就觉得眼皮子千斤重,不消一弹指,魂儿能从头顶上飘出去。一旦崴了身子,接踵而至的可能就是一个嘴巴子。太监在主子跟前是奴才,学徒的奴才在掌事奴才跟前,简直就不算是个人。总管太监要瞧你是不是有出息,才决定是否提拔你,这项考核从各处着手,梳头、端茶、穿衣、传话、回事……对于德禄来说,最难的就数站班儿,那时候年轻老爱打瞌睡,最后没法子,每季领穿戴的时候,他就往大了领鞋,因此别人都说他人不高,老大的脚,干什么呢,脚尖里头装苍耳。打瞌睡的时候脚趾头往前顶一顶,立马能把你扎精神了,他就靠着这个法子,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难耐的午后。
正想着,她转过身来,一眼就看见了他。皇帝避让不及,只得装作从容的模样走过穿堂,到了明间檐下停住了问她:“听说你今儿夜里顶替小富?”
另外太后还告诉她一个更加绝望的消息,“你们的姻缘里有贵人,贵人扶持,哪有不成的道理。”
在阴影里缩着,将近戌末时分皇帝才回来,她终于不用露天呆着了,见到皇帝露出个大大的笑脸,“主子辛苦了。”
皇帝古怪地打量她一眼,“拾着狗头金了?”
皇帝说不要紧,“朕怕积食。”
皇帝又眼晕了,调开了视线。今晚的杏仁豆腐做得比平常都要好,可惜只有一盏,否则也可填了这个窟窿。
万岁爷上军机处议事去了,嘤鸣是到了御前才大致明白皇帝的政务有多繁忙。她原本以为朝廷养着那么多的大臣,应该事事有人分忧的,结果并不是。有些臣工擅提意见,擅于向皇帝表明自己爱思考,然而意见提出了又不去解决,可见这意见就是为皇帝预备的。办实事的大臣也很多,皇帝忙,他们也忙。当然还有个别像纳公爷那样蒙事儿混日子的,以前嘤鸣就纳闷,她阿玛怎么能有那么多的闲暇捧戏子养小情儿呢,原来忙的是皇帝,不是他。
这么一想,似乎有些对不住皇帝,万岁爷的操劳,成就了纳公爷之流的游戏人间。嘤鸣在养心门上等着,天黑了,门外白纱灯笼高挂,投下了一地的光。光影里无数细小身影窜动,有土的地方就有虫袤。她很怕那些小东西,不光这些寻光的飞虫,还有叶上的肉虫,枝头悬挂的“吊死鬼儿”,她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