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从窗边让开了,知道她要进来,便吩咐德禄:“朕要安置了,不耐烦见她。你去听她的讨饶像不像话,要是过得去,就打发她回头所殿去吧。”说完转身,往后殿去了。
快到头所的时候嘤鸣向他道谢,“今儿亏得你们斡旋,请代我向德管事的道声谢。”
德禄站在滴水下招了招小富,冲姑娘的方向努嘴,“赶紧劝劝去,主子爷有心饶她这一回,她再这么拧着,自己受苦,何必呢。”
她对大行皇后的过往一直都很关心,愿意开口打听事儿就说明不钻牛角尖了。小富嗐了声说也没什么,“您是知道的,皇后主子长期养病,和老佛爷那儿,万岁爷那儿,走得略有些远,底下嫔妃看人下菜碟儿,也敢粗声大气顶撞娘娘。娘娘身子骨弱,那时候才好一些,又给气病了。万岁爷知道了这事儿,当即下令掌了淑妃的嘴,就那么送到北边看门去了,再不许往前来。”
皇太后蹙眉笑着:“可是怪了,皇帝素来有成算,想是事出有因吧,老佛爷别忙责怪他。”
嘤鸣却激发出了不屈的决心,挺着腰说:“谢谢谙达,我今儿就跪死在养心殿了,您别为我操心。”
嘤鸣忙下床来,站在脚踏前迎接,“给老佛爷请安,给太后请安。”
松格点头不迭,“我家主子染了风寒,半夜里捂出了一身汗,这会儿才安稳些。请姑姑回老佛爷一声,说姑娘今儿怕是伺候不了了,等略好些再去给老佛爷请安。”
小富差人打了水来,绞起手巾把子说:“姑娘擦洗擦洗吧,没法子,这方砚就是出墨多……”
蛾子哦了声,“那可要请大夫看看?我这就回老佛爷去,打发御药房的周太医过来。”
皇帝略沉默了下,说去,“让小富传话,求饶是非求不可。朕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若她还是坚持要跪,那就让她跪上三天三夜,死了就让纳辛进来接尸首。”
“就这样吧。”嘤鸣揽镜瞧了一眼。皮肉都擦红了,再擦下去非擦破了油皮不可。她恹恹推开首饰匣子,倒头扎进了被卧里,“凭什么我要受这份窝囊气?老说不是让我来做奴才的,可到底还是干奴才的事由。我要装病,八抬大轿抬我也不起来了,让他们放我回家,不在这宫里待下去了。”
她转回身面朝养心殿站着,灯笼光照着那五花脸,又惨又可笑。
小富说一定把话带到,又劝姑娘心境开阔些儿,“人想不开了容易得病,奴才瞧姑娘有大富大贵之相,好好睡上一觉,明儿起来一切就都顺遂了。”
德禄嘿了声,直嘬牙花儿,“嘤姑娘,好汉不吃眼前亏,您和万岁爷拧着有什么好处呢,和谁过不去,也不能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越想越委屈,她还在极力忍着,说:“松格,你看看,能不能擦干净。”
小富干干眨巴了两下眼,“哪儿能呢,万岁爷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外头人不知道,我们在跟前伺候的心里都明白。毕竟那是主子爷,有时候发个火儿,罚你一回,脑子记住教训就是了,委屈别往心里去。您呢,是纳公爷家送进来的,你身后可是整个齐家。您要是这么没日没宿的跪,您让纳公爷知道了怎么办?您在养心殿跪着,纳公爷明儿就该上午门跪着去了。”
嘤鸣能不知道头所有人听墙角么,她哼笑道:“学舌去吧,只怕她不学呢。我要是能出宫,那就相安无事;要是将来晋了位,头一件事就是整治死她!”
嘤鸣把砚台拿了下来,放在一旁。小富见状忙支使松格:“你也是个缺心眼儿的,主子跟前不开解开解,一块儿跪着就算忠心了么?快搀起来!”
小富口才好,有他出马,事情能好办一半儿。他嗳了声,一溜烟到了西墙根儿下,蹲在她们身边说:“嘤姑娘,身子是咱们自己的,别因置气和自己过不去。这宫里谁又是有脸的,谁又是没脸的?像头前,淑妃因当面顶撞大行皇后,被主子爷贬为答应,送到北五所看门儿去了,人家不也活得好好的,得闲还挨着门框嗑瓜子儿呢,又怎么的?姑娘是宰相家的小姐,宰相肚里能撑船,小姐肚里不说多,一辆车打个来回总能够,您说是不是?”
放了狠话,八成把外头的人吓得肝儿都碎了。嘤鸣没再说别的,窝在被卧里自己难受,腰酸背痛还是小事儿,丢了脸才是大事。明天天一亮,养心殿发生的一切会传得人尽皆知,她就算脸皮再厚,也不能没事儿人似的,继续高高兴兴在宫里走动了。
这么一说嘤鸣倒想开了,老跪着也不是办法,毕竟她跪得半边身子都僵了。于是稍稍挪动了下,问:“你说的淑妃,是怎么回事儿?”
德禄应了个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理解圣心。八成是不想让嘤姑娘死的,但又不愿意折损了面子,所以非要人家乞命,痛哭流涕说“万岁爷,奴才错了,饶了奴才吧”,这样才能勉强收回成命。
小富忙应了声,领着他们主仆过了隆宗门,一路进慈祥门。
想好了就去做,第二天放心睡到了日上三竿,这辈子还没起得那么晚过,才知道赖在被窝里有多舒服。松格当然是不能陪着她一块儿睡的,她就守在门前,守了半天,终于守来了太皇太后跟前的大蛾子。
做人怎么能这么缺德呢,她进养心殿的时候,他明明还没开始批折子,就是为了让她狼狈,特意加水研磨再让她顶着。人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白天给她吃羊肉烧麦让她吐断了肠子,夜里又想出这么个损招儿祸害她,他到底想干什么!
嘤鸣抬手格开了,说不必,“这是主子赏赉,洗了万岁爷就看不见了。”
皇帝到底和她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呢,要这样费尽心机整治她。原先她还不疑叫她顶砖是什么用意,就算送来了砚台她也不觉得里头有诈,只当是皇帝为了免于半夜三更大动干戈找砖,而耽误了让她罚跪的时间,随意让她以砚代砖,早跪早好。于是她老老实实照着做了,一丝不苟地把砚台放在了头顶上,自觉以前顶碗都不难,现在顶砚台更没什么了不起。她甚至有些庆幸,砚台比砖轻多了,简直就像捡了大便宜。
嘤鸣不说话,心想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真要跪死了,周兴祖也诊不出她活着的时候有没有喘症,皇帝无凭无据害死了人,就等着满朝文武戳他脊梁骨吧!
这话显然会引得皇帝勃然大怒,当然这份怒火绝不会表现在脸上。皇帝依旧淡漠地看着窗外,霍地转过身道:“既然她有这份决心,就成全她,让她跪死吧。”
一直跪下去不是办法,皇帝负着手,透过巨大的南窗看她的身影,原先兴致盎然,眼下变得有些意兴阑珊了。他看了一阵,调开视线道:“你去瞧瞧,要是她松了口,就让她回去吧。”
太皇太后打量她,气色自然没什么,她也知道这丫头装病。可是从鬓角往下到脖子,大片洗不净的青影把原本雪白的肉皮儿都染坏了,太皇太后就觉得皇帝这回的确是太过分了。
太皇太后过来,自然有一堆随行的人。前面开道的进了头所殿,吓得松格忙敲窗棂:“主子,了不得,老佛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