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大管家亲自出马,抵达草庐后站在院外轻声细语唤魇后,“时候差不多了,属下等送魇后前往镜海。”
偶人们得令,重新燃起了不久前婚礼当天的热情,众志成城出魇都,一顶玲珑小舆在肩头颠荡,四围琉璃脆响,响出了幸福的曲调。
莲师半阖的眼中流淌出佛法无边,“天机不可泄露,你也修行千年了,不要问这么幼稚的问题。”
她蹲在水边一面叹息,一面欣赏泥胎。五官和肢体如此精致,果真巧夺天工。令主看上去傻乎乎的,没想到手艺了得……想起令主,才发现来后还没见过他。
他在这里打岔,弄得无方定不下心来。送走一只被地狼咬伤的鹤妖,她终于不耐烦了,“你走好吗,别打搅我工作。”
不知他怎么找到这个好地方,她隐约听见风声在山脊呼号,红莲吸足阴气才会盛开,盛开的时节海上是没有中阴身的,正适合养偶。设想一下,滚得满身泥浆的令主坐在岸上和稀泥,是怎样一幅辣眼的画面,纵然如此,她来前还是打扮了自己……他要照着她的样子捏女偶,她希望自己在他眼里是完美的,起码不要让他失望。
步步生莲,一点都不夸张。那光洁的玉足上未着鞋履,些些丰腴的足弓轻俏踏来,连路开满了繁花。泥星不沾,如佛般圣洁,脚腕上红线一缕束着银铃,带起阵阵清音。魇后法相庄严,微风中乌发飞扬。
她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弟子就是想再问一下,我在天极城收的徒弟现在身在何处。我与令主入酆都查过堕落生册,并没有找到他的下落,他还活着吗?我与他的这番际遇,日后可会有果报?”
屋里很安静,独剩她一个人,有些冷清。以前她是不怕冷清的,在那个中土小城孤伶伶活了上百年,看着堆积的尸体慢慢腐朽,皮肉化成油脂,渗透进泥土里,风雨和尸身腹部膨胀炸裂的声响,是那个世界唯一的一点热闹。后来遇见瞿如,她固然毛躁,总算是个帮手。有时候无方经常耐性不足,恼起来恨不得赶她走。师徒闹过别扭,她离家出走,但时间持续得不长,大不了一顿饭工夫,就又回来了。
他说得模棱两可,无方只能自己消化。见庞大的队伍重新挪动起来,她又叫了声,“师父,弟子还有个问题。”
她存在在世间,对任何人都交代得过去,唯独对自己,不敢直面。现在话已然出口,便一心一意走下去吧!炉中的香灭了,她没有再添,裹着明衣坐了一整夜。
点了一炉香,坐在案前虔心诵经。也许动了凡心,信仰便不纯粹了,人坐在这里,心思却纷乱得很。以前入定,可以进入一个无我的世界,那世界一片苍茫,没有花草,也没有生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现在却不行了,她在世界之外徘徊,越是发急,越是不得其门而入。
令主觉得自己是无辜的,但她既然不满,自己就得反省一下,是不是无意间给她造成了困扰。他落寞地站了会儿,“那你吃饭好吗,菜都快凉了。”
令主说:“东西都是现成的,尺子我早就带好了,没别的可准备了,我再陪你一会儿……”
莲师别过去的身子又转了回来,“何事?”
无方心头一松,果然还是她以前认识的莲师,亮相的排场很大很豪华,说过几句禅机后就要原形毕露。当然露馅之时,就是飘然而去的前兆。他要走,她起身叫住他,“师父,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给朏朏弄了点吃的,它不太爱吃五谷,砸吧了两口,尾巴尖上又荧荧发亮。大概是想出去钓鱼吧,绕着她走了好几圈,她抚抚它的脑袋,说去吧,别走远。
莲师的尾音尚在空中袅袅,法相早已消失了。所以总结一下他此来的目的,大概就是想劝她放弃。修行中最容易拖后腿的无非爱情,人能受得住外在的锤炼和打击,独独经受不住内心的业障。心若不动,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爱恨贪痴,可惜她定力不够,挣扎再三还是沉沦了。
她慢慢向前走,毛毡的纹理印在脚底,有种钝痛酥麻的感觉。渐渐行至尽头,还未做好准备,忽然一片花海撞进眼里来。她诧然,狠狠吸了口气,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莲,花瓣鲜红如血,花叶薄如蝉翼。每一朵莲的中央都有沉睡的婴孩,粉雕玉琢,全是令主的杰作。
肩舆行得飞快,两旁景致在眼梢呼啸倒退,因为知道是去会见他,无方心里并不害怕,微有些紧张而已。
她一喜,“师父游历回来了?”
莲师不大喜欢她一言不合就要还东西的做法,抽出一手轻轻摆了下,“赠你的东西本座没说收回,便还是你的。你说得对,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大成就,你有心入红尘,是你的选择,我不便为你做主。但你记住,缘有许多种,有的缘生善,有的缘生孽,一旦沾染,便无路可退。”
莲师的眉几不可见地一挑,“这事本座早就知道,但还是劝你深思,没有今日喜,便无他日怖,现在回头,尚且来得及。”
令主点头,“本大王先行一步,接魇后的抬辇预备好,等天一黑就带她到镜海来找我。记住,方圆两百由旬内不许任何活物出没,我不希望好事被打断。一万年才等到这一次机会,如果坏了事,我可能会忍不住杀人的。”
习惯了有人做伴,忽然一人独处,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也害怕寂寞。这时候反而能够理解令主了,他和这秽土其实格格不入。没有栖身之所,无法和妖魅为伍,又想活得光芒万丈,人人闻风丧胆,只好自己造城,自己造人,自己当霸主。
她合什求教,“我与白准的姻缘,可能善终?”
世上有种美,是不容逼视的美,偶人们俯身下去,肩头微微一沉,魇后已经端坐舆中。琉璃珠帘摇曳,她的脸在光影交错中隐现。大管家抬手击掌,暮色渐起的旷野上,一队人马飒踏而过——从尔是山到中阴镜海,需要花上一点时间。
妖魅们自然要让他面子,诚惶诚恐地拱手:“恭喜恭喜……失敬失敬……”
无方免不得心念一动,遥想以前,每次做了饭都得和瞿如抢着吃,下筷慢了就没她的份,这还是第一次享受有人送饭的待遇呢。可是嘴上不能松动,令主太容易膨胀,夸了他,又是无尽的麻烦。
她无可奈何,“没有人找我麻烦,找麻烦的从来只有你。”
可是她现在这样的处境,自己知道已经上不去吉祥山了。世界微尘,没有一样是佛看不|穿的,所以她也不必隐瞒,摘下金钢圈,双手承托敬献上去,“九百年前我向师父发愿,总有一天要入越量宫,当空行母。九百年后的今天,我想我的宏愿无法实现了,我很惭愧,令师父失望。当年师父赠我的金钢圈,我没有资格再留在身边,现在归还师父,了结这段前缘。”
瞿如这个不靠谱的,看来真的跟着璃宽茶去钨金刹土了。无方回到草庐,并没有见到她的身影,只有朏朏一直卧在重席上,发现她进门,一蹦三跳窜进了她怀里。
阴气过盛的地方,总不乏诡谲和光怪陆离。天彻底黑下来了,这里没有地光,没有极光,甚至连星辰都没有。无方夜间的视力虽好,但有一程也辨不清方向。终于听见大管家说“到了”,穿过极黑的通道,前面豁然开朗。肩舆停在漫天红光下的镜海入口,大管家拱手,“属下等送魇后到此,剩下的路,请魇后独自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