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力气大,很固执地抢夺,她简直有些压制不住了,只得恼火地呵斥他,“世上怎么有你这样的人,当着姑娘的面脱裤子!”
他果然动了手脚,所谓的真心才能看破他的真容,也是他设的一个套。这老东西怎么会这么坏,以前她总把他当傻子,原来自作聪明的是她自己。他是又精又刁钻,今天露一点,明天再露一点,全是他放长线钓大鱼的好算盘。
这一露,可真的露得彻底了。她用力压住了他的手,原本还在庆幸自己终于看见他的脸,终于对自己的感情有了交代,但被他这么一闹,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丝绦是她早前替鹿童子看病,他留下作为诊金赠送给她的。用山蜘蛛的丝织就,金丝回文饰边,止血有奇效。不过她常用来束发,所以一直随身携带,既然他这样提议,那就再好不过了。
其实紧张也是互通的,令主撤了万年的障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要不是为了赢得未婚妻的芳心,他才不会这么干。一个人在黑暗处呆久了,会惧怕看到光明,那件黑袍像他的保护壳,壳没了,差不多和赤条条一样。
她想应当是没有的,她不入生死卷,不在五行中,来和去可能只是老天的心念一动,根本没有根底可追究。
她心里纳罕,再想看,一双温暖的手移过来,覆在她眼睛上。令主说:“这里是中阴身忏悔的地方,你不该看,看了对你没有好处。”
海上夜风习习,脚下红莲摇曳。放眼远眺,一朵朵的莲,一簇簇的火,交织出奇异的画面。就像令主的不可测,谁会想到这么美的花海,凋谢后是中阴身必经的关隘。腐朽的,晦暗的人群从海面上走过,那景象大概就像修罗地狱吧!
他苦心经营了几个月的心理暗示,今天就要见真章了。每一次在她面前刷存在感,什么时机多少剂量,他都有一本账。就得慢慢累积,潜移默化,等她自己都认同了,最后一击即中,不爱也得爱。
不过莲上小儿是真可爱,现在身长还不足一尺,握着小拳,挣踢着小脚,看得无方心头温情涌动。
他一口气上不来,颓然躺倒下去,捂住脸哀嚎:“怎么会这样!如此天衣无缝的部署……”在最重要的节骨眼上竟功亏一篑了。不过他从指缝里偷偷看了未婚妻一眼,她似乎并不真的生气,只是有点不满,愤然瞪着他。
无方无数次拼凑过他的五官,零零散散相加,心里明白会是怎样一副见之忘俗的长相。
他分明窥见了她眼中的惊艳,那种光是藏不住的,尤其感情浓到一定程度,令主觉得自己能够看穿她的心。况且露不露脸这种事,自己绝对有自主权。他已经毫无保留,她要是再看不见,那她一定是装的。
他转动脑袋,帮助她全方位了解他的长相。他们那一族,化成人形后都这么美,令主认为自己更是族中翘楚。当初他降生时,长老们曾一致惊叹,“从来没有一个孩子能像阿准这么漂亮”。他不是那种孔武起来就忽略五官的,他有女人喜欢的强健的体魄,更有女人痴迷的,精致魅惑的脸庞。
她慌忙拽住他的手,“别……你又想干什么?”
所以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脑子没跟上长相,果然令主还是原来的令主。
她抬起头,“感受什么?”
心在胸膛里直打颤,既熟悉又陌生的令主,让无方感觉前所未有的紧张。
“他们会随花盘长大,四十九天之后差不多就是三岁的孩子大小。到时候偶们会来采摘他们,拿两个大筐装着,用扁担挑回魇都。”令主笑道,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是不是很好玩?你要是愿意,可以跟着一块儿来清点。”
无方被他撩红了脸,故作镇定地蹙眉,“你先把衣裳穿上行吗?”
他看上去至多二十来岁,有如画的脸庞,抒情诗式的风骨。他缨穗束发,臂饰宝钏,半边颈项上的刺青繁复而鲜明,顺着白净的皮肤蜿蜒而下,如龙似虎覆住了右面臂膀。半裸的身躯斜倚,因为沾过水,水珠在虬结的肌理间流淌,从胸口一直滑进腰腹……见她看得痴痴,拿手一抹一弹,挑挞的意味跃然纸上。
她咬着唇,终于还是把手放在他掌心。他握住了,轻轻一拽,她翩然而至。赤足踏在莲上,不污不垢,不着浮华,那样子真像菩萨。
结果就是这一句话,印证了无方乍然蹦出来的猜想。
她毫无反应,令主憋屈不已,只得换了个委婉的语调,“这莲花够大,可以容纳两个人随便戏耍……娘子你到我怀里来好么,让我抱抱你好么?”
令主说不,他明明已经把脸上的屏障撤掉了,难道他的法术失灵了?他不相信,拉起她的手压在自己脸颊上,“你摸摸,我有脸的。不单有,还相当匀停明媚呢。”
无方怅然,一手托腮,崴身倚在花瓣上,“生和死只有一线之隔,那些中阴身的一辈子到这里才算终结,偶人的一生却从这里开始。”
结果她当真了,立刻抬手解下头上绦子,长发一瞬倾泻而下。还没等令主看够,探手过来,一不做二不休地绑住了他的眼睛。
锦绣华美的丝带,和浮夸的令主相得益彰。他被蒙住了眼,有点慌,“其实我觉得……视力受阻,判断会受影响。”
她当然舍不得打他,他对自己有信心。想了想重新振作起来,两手向后斜撑,勾着脖子,袒着精壮的胸膛,目光迷离地望向她,“娘子,那些都是小事,别放在心上,重要的是我们两个很相配。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当我得知你从森罗城拿走了我的聘礼,我就意识到,我之所以活了一万年,全是为了等到你啊。”
她居然有点想念那个没脸的令主,那时候傻得浑然天成,不像现在让她晕头转向摸不着门道。这脸不是好脸,有令人沉迷的魔力,看久了觉得什么都是小事,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令主精心设计的桥段又被泼了一盆冷水,负气地拽了拽领子,坐在蕊上生闷气。海底的莲火映在他眼眸,这脸虽然无懈可击,可还是让无方觉得不习惯。
看不见,触觉变得尤其敏锐。令主小鹿乱撞,头昏脑涨地抖机灵,“这个我知道,就是琵琶骨。用刑的时候铁钩从这里穿过去,能叫人武功尽废,所以也叫锁骨。”
他说别,“咱们商量好了的,要给金累捏女偶呢,你这一走,女偶还捏不捏?红莲谢得快,泥胎养不够四十九天,出来是个残疾。就算你想通了,明晚再来也来不及了。”说着撑起两臂跪在红莲上,流利的身体线条,看上去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探过来,几乎和她面贴面,“娘子,我袍子都脱了,你仔细看看,看见我的脸了吗?”
令主忍不住了,他搓着手道:“如此美景如此夜,娘子,让我们来感受一下……”
令主快速调整了心态,认为得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慢慢适应。他向她伸出手,“娘子,过来。”
然而再多的臆想,都只在脑力所能及的范畴。她料他俊逸、健朗、充满力量,但从未想到他的全貌,竟然会这样令人惶惑不安。
水面微漾,水底火光熊熊,镜像逐渐凝聚,出乎预料地,她竟然看见了那个中土小城。街市和楼台还和原来一样,不同之处是人都活着,男女老幼,熙熙攘攘,是她还未形成时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