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庄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将福临的胎发收好，又让苏麻喇姑端上热腾腾的奶茶，亲眼看着康熙喝了大半碗，然后才重新开口：“皇上打算如何发落那些人？”
墙壁上血点星星，令人触目。
原本孝庄让苏麻派人安排她与遏必隆鳌拜相见，劝他们写悔罪书，她就觉得有些疑惑，但还是本着心中一点善良的期盼来到牢房。当康熙出现的时候，她便立时明白，这又是孝庄的布局。
唯愿时光，将一切不快与疑云消散。
康熙神色淡定，命顾问行传旨。
最终，他找到了说辞。
所以，她不能选那条路。
众臣听后都有惊讶之色，彼此间开始窃窃私语。
遏必隆看了一眼康熙：“东珠糊涂，奴才却还明白，事已至此，奴才等若是不死，皇上也是为难。故奴才甘愿一死，只盼皇上能留下奴才家人性命，奴才便是感激不尽，来世犬马相报，余的不敢多求。”
许多年后，回顾这个晚上，东珠还是会觉得从心底发寒，一念之间，她赌上了全族人的性命。幸运的是，她赢了。
星夜伴月，走在寂静的宫巷之间，彼此的呼吸声皆可相闻。
“阿玛！”东珠还待再劝，眼帘微扫却发现不知何时康熙就站在身后。
听到康熙说完这话，孝庄心底一颤，目光立时扫向苏麻，却见苏麻朝自己摇了摇头。
黄昏时分，当康熙步入慈宁宫寝殿的时候，孝庄正从妆台里拿出一个极为精致的小盒子，用手帕仔细地擦拭着，随即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小团婴儿的胎发。孝庄注视着胎发，神色分外柔和专注，以至于康熙都未敢出言打扰。
康熙是不想让东珠见到他不争气的眼泪，是的，泪水肆意而流，因为康熙觉得，自己的心被践踏了。
“皇上信吗？”鳌拜瞪大眼睛，双眼布满血丝，英雄迟暮又陷牢狱，实在让人不忍目睹。
她真的配不上自己的心。
东珠轻轻地靠在冰冷而又坚硬的墙上，一语不发，眼中连半滴泪都没有，心中苦涩无边，却在唇边漾出一抹难得的笑容。
“你也是这样看朕的。”康熙将东珠抵在宫墙之上。
东珠怔愣，一时无言相对。
康熙目光扫地众人：“鳌拜擅权，连朕都免不了受其胁迫，朝臣、亲随们又能奈何？朕知道你们当中有许多人，曾迫于鳌拜的权势，而投于其门下，朕也知道你们当中还有一些人，上了弹劾鳌拜的折子，想借着这个机会一举翻身。此案如何惩处，朕谕旨已下，绝无更改，也绝不广加株连。朕就是想让你们知道，朕希望看到的朝堂，是只有公心没有私利，朝臣间或因理念不同做君子之争，但绝不因私利而结党倾轧。所以，鳌拜一案，意图再起之人，要不得，落井下石、投机取巧之人，更要不得，还望众卿，好自为之。”
此时，她已笃定，孝庄是希望以此激怒康熙，从而使自己与鳌拜、遏必隆全族获罪，从此，宫中与天下真正太平。
看穿了一切，闪亮中便有两条路在眼前。
其一，是将一切真相原原本本告诉康熙，以真情和柔顺打动康熙。但是东珠知道，若是那样，便是真正与孝庄撕破脸，即使是康熙主宰了局面，轻判众人，孝庄亦会用千百种方法，让自己和家人消失。
原本，他应该顺着孝庄的意思，将所有异己剪除干净，这中间有他恨之入骨的鳌拜，也有让他蔑视却无法相恨的遏必隆，更有着他心中至爱的昭妃钮祜禄东珠。
“原来你专权乱政排挤贤良滥杀无辜，倒是朕逼的了？”康熙面色越发清冷，转过脸瞪着东珠说道，“这就是你说的真心悔过？”
天亮之后，净鞭三响，文武大臣列队缓缓前行，个个神情肃穆。诸臣拾阶而上，进入太和殿中。岳乐等亲王率领着众大臣都分站在殿阶之下甬道两侧，众臣一起跪下，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孝庄怔怔地盯着康熙，心思一点一点暗沉了起来，苦涩，满满的苦涩。千防万防，爱新觉罗家终究还是又出一位情种。
“我为你做的，远比这个要多，可惜，一叶障目，你都视而不见。”东珠笑笑，伸手到自己领间的襻扣处，果断而坚决地解着扣子，“你只在乎这个，你一直想要，对吗？好，我现在给你。”
可惜，无眠了数个长夜之后，他仍是下不了狠心。
遏必隆：“早就什么？没用的，虽然我们有一万个理由做这件事，但于天下人眼中，都是悖逆、有违正道的事，不折在这里，也会折在那里，没用的。”
东珠从袖中拿中一张纸：“不要唆了，这信也不用你们费事，东珠已然代劳，你们签上名字即可。”
康熙微愣，然后，就在转瞬间，他被东珠强吻了。
置身死地，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鳌拜则瞪着喷火的眼睛看着康熙：“老夫向来不会说软话，皇上一直怪老夫专权，怪老夫对皇上不忠，可是皇上可否自检过，老夫为何能对太宗尽忠，对世祖爷尽忠？”
康熙面色变了又变，孝庄的态度早在预料之中。
遏必隆也一脸赞同：“东珠，你义父说得对，事已至此，不要做无为之举，你回去吧。”
“苏嬷嬷，昭妃现在”康熙还未说完，苏麻喇姑已然给出答案。
紧接着，一个狠狠的巴掌硬生生甩在了东珠脸上。
康熙心头说不清是甜是苦，他轻轻地拉住孝庄的手：“皇玛嬷为大清的这份心，就连上天也会感动，所以总归心想事成。如今心腹之患已除，朝堂大安，皇玛嬷也可放心了。”
“鳌拜与孙儿，并非个人恩怨。他与孙儿，都在做各自以为对的事，他要的是满人的大清，维护的是满族一隅的私利；而孙儿要的，是天下人的大清，顾全的天下苍生。这是格局与胸襟之争。孙儿一直认为，君臣当和而不同，而非同而不和。……如今胜负已定，公道自在，这个时候，朝堂上下，甚至全天下的人都在看着孙儿。如何处置鳌拜，关乎的是人心，这个时候若得人心，靠的不能是杀伐。皇玛嬷当知人心的教化远胜于雄兵百万。”
而后，遏必隆被特释，此案了结，所有观望的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安定对于世人来说，总归是好的。
康熙虽然万分愤怒，虽然下旨将东珠囚禁于冷宫，永世不再相见，但终究保全了她和家人的性命。
顾问行拿出一道谕旨，上前几步，打开高声朗读：“鳌拜以勋戚大臣受恩深重，奉先帝遗诏为顾命大臣，理应忠心报国，辅佐朝政，不意其结党专权，祸乱朝纲，残害忠良，欺压黎民。朕久已悉知，尚望其改行从善，以全始终。鳌拜辜负圣恩，不思悔改，竟以谋逆之举犯上，所犯重大，拟以正法。但念鳌拜在朝效力年久，且先帝曾经倚任，朕不忍加诛，姑从宽革职籍没，仍行拘禁。宗室班布尔善绞；阿思哈、噶褚哈、穆里玛、图必泰、呐莫、塞本得俱立斩。鳌拜族人、亲友、师长、下属等有过从者，免于治罪。钦此！”
脚下步子急促万分，仿佛逃离一般。
康熙显然并不认同，他微微转动手上的扳指儿：“孙儿以为，鳌拜辜负圣恩，谋逆犯上，系为首恶，拟以正法，但念其在朝效力年久，不忍加诛，姑且革职拘禁。班布尔善、阿思哈、噶褚哈、穆里玛、图必泰、呐莫、塞本得等人一向蛇鼠之心，鳌拜行恶也多为他们撺掇，故俱立斩。至于鳌拜族人、亲友、师长、下属等有过从者，免于治罪。”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呢？
唯愿时光，将一切残缺画为圆满。
从东珠手中拿过那张纸，一目十行，康熙轻哼一声：“昭妃的文采越发好了。若真是这样的伏罪状公之于世，满朝文武庶民凡夫莫不皆会同情于斯。鳌拜、遏必隆，你二人当真要辜负昭妃这一番美意吗？”
孝庄眉头微动：“首恶？若论首恶，自是鳌拜、遏必隆、穆里玛、班布尔善、玛迩赛，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活。”
“阿玛！”东珠婷婷走来，立于铁栏之外，眼圈微红。
康熙不再追究两宫中毒一事，孝庄也放弃了对遏必隆一家的死罪。
“那是因为他们都是铁铮铮的汉子，是咱们满人真正的巴图鲁。”鳌拜仰天大笑，“众人都说你比你父皇强，可是他们都错了。你比不上他。他敢作敢当，宠侧妃，信汉臣，满汉一体，行事孤僻又怎样？他说的和做的是一样的，一样磊落明白从不藏私。可是你……小小年纪，你……你若有才智武略能够把朝政治理好，你便说出来，做出来，我们这班老臣看明白了，自然不会碍你的事。可是你左藏右闪，整日里不务正事，我们恨铁不成钢，才多管了几年的事情，倒给你留了把柄。你这样的行径，老夫看不起，更加输得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