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绵泽一人独坐良久，慢慢起身去推开了窗。今夜的天空一片漆黑，不见月色。更深了，这一个代表大晏至高权力的皇城，在夜幕下冷寂如水，一层淡淡的光晕，照不透那些宫阙楼台，红墙碧瓦，徐徐的夜风里，他觉得这一切都是那般的不真切。
一番相谈下来，他的心里是惶惧的。世上最可怕的事，不是你明知敌人有多狠，将会怎样置你于死地。而是你根本不知敌人到底要做什么……
赵绵泽面上露出微笑，似乎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突兀的问话，把问题甩给赵樽。
轻“哦”一声，赵绵泽笑问，“何意？”
她那会儿一脸都是不自在，像是恨不得把他撵走，偏生又害怕把他得罪了，一直强忍着情绪，那小脸上的表情，时阴，时晴，时嗔，时怨，足有半个时辰，变幻不停，可哪怕呵欠连天，她仍固执得不肯睡去。
他说罢，迎了赵樽入了屋舍。
陈大牛抬起瞪圆了眼，看样子仍是不愿，可赵绵泽飞快地打断了他，皱起俊俏的眉头，五爪金龙袍的袖口微微一拂。
可私下里谁都清楚，吕华铭的女儿吕绣为赵绵泽宠妃，他即为国丈，自是赵绵泽一党。梁国公徐文龙虽是勋戚，但对赵绵泽素来不喜，如今正是“构党”中的肱股人物。
入了朝列，他与赵构虚托一番，便见兰子安出列。
踏着细碎的月光，他知道自己后悔了。
“前一阵子因朝中事务繁杂，未急给文佳公主过大礼。但亲事既是太上皇先时许下的，朕自当遵从。即日起，着礼部筹备，钦天监择吉日良辰……”
“陛下？”何承安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得不硬着头皮提醒一句，“自皇后娘娘离宫后，楚茨殿里未有人居住。”
顿一下，他忽地凝眸，盯了赵樽一眼，接着道：“故而，朕想让十九皇叔为朕分忧，领正一品右宗正的差事，兼太子少师，替朕督导宗人府事宜，且平衡朝纲。”
二人相视一笑，互相拍着肩膀出去了。身边的臣工们也有凑过来打听那如花酒肆的，人人都道青州府自古都是酿造美酒的佳地，如今定安侯家的酒肆开张，一定要前去捧场。
“再者，高句国虽臣我朝，但其心却是姓北狄的，他们亲北狄，远大晏，这是事实。如今虽暂与北狄结盟，但诸位臣工皆知，非长久计。李良骥在毛怜卫可牵制高句，也可令高句不得不称臣。如今一来，我朝不必费一兵一马，便可令他二虎相争。岂不快哉？”
他言语间的悔意并无半分遮掩，纵是赵绵泽恨他，但妹妹到底已经是他的人了。如今的情形看来，她早已胳膊肘弯了，一心向着她这个夫君。
原来，高句国自洪泰二十七年腊月起，为时半年的内乱已平息，大将军李良骥战败，被高句国撵入大晏境内的毛怜卫一带。高句国王来函称，愿履行前言，前大晏称臣，便望大晏给个方便，擒拿反贼逆首。除此，并催促文佳公主与定安侯的婚事。
“长公主当初嫁与侯府为妾，是定安侯亲自在太上皇面前请的旨。只如今……定安侯是要朕撤回太上皇当即的旨意，还是定安侯悔悟了？”
陈大牛挥了挥手，“你等继续干活，不必管我们。”
斩钉截铁地说完，他深幽的目光明明灭灭，语气却又缓和不少，“但定安侯有一言极为有理，我天朝上国的长公主若是为妾，实在贻笑大方，不仅丢朕的人，也丢我大晏的人。传朕旨意，赐菁华长公主为定安侯正妻，累加一品诰命夫人。”
“不记得。”赵樽回过头来，缓缓看着他，一双锐眸在冷幽的灯火下，带着一种森然的凉意，竟是令人不可直视。
赵樽牵着唇，想笑，又没有笑出来。余光扫了一下左右，没有见到元祐，早朝时亦是不见他，微微蹙了蹙眉。
赵樽目光噙了一丝笑意。
他铿锵有力的话音一落，奉天殿上的人面面相觑一眼，大抵都知晓他的意思了。他在为赵如娜鸣屈，想将赵如娜抬为正妻。
为什么为初就那般放她离开了呢？
“十九皇叔所言极是。”
二人说笑着便直接入了酒肆的内院。
赵樽微笑，“本王曾闻欧阳修在青州做太守时，曾写下‘醉翁到处不曾醒，问向青州作么生，公退留宾夸酒美，睡余倚枕看山横’的佳句。青州酒，好！既是定安侯相邀，那本王就敬谢不敏了！不过，若是醉在其间，恐怕往后还要时时叨扰？”
由始至终，他都是瞄着她的。
赵绵泽属实具备了为君者的种种度量和算计。
这一道赐婚，于赵绵泽来说，不是为了他陈大牛，而是他能够为菁华做到的极限。要知道，大晏与高句国联姻那是有太上皇旨意的，堂堂大国不能出尔反尔。一个平妻已是降了文佳公主的格，但好在能以天朝长公主不可为妾的理由搪塞过去，若是连婚事都毁约了，那等同于大晏自打嘴巴。
“陛下！”
拴好马，陈大牛摊手，“殿下，里面请。”
很显然，他是要借由此事让赵樽表现立场。
“念！”
“诸位臣工以为，当下应如何处置？”
赵樽也笑，“多谢陛下体恤，臣告退。”
“在皇祖母的坤宁宫外，你说，有所得，必有所失。鱼与熊掌，从来都不可兼得，只能选一个……”在摇曳的灯火里，赵绵泽的面孔忽明忽暗，考虑了好一会，才问，“皇叔还记得吗？”
夏楚曾对他说，这一死局，世上除了赵樽无人可破。他虽不知夏楚哪里得来的棋局，可如今看赵樽亦是不能解，那压抑了多日的情绪，松快不少。
一番似惊似赞的描绘之后，他突的侧眸，看向赵绵泽阴晴不定的脸，似有遗憾地笑道：“不知陛下哪里偶得的局，太过精巧，臣愚钝，一时半会，亦思之不得。”
思量一下，他蹙着眉头，叹了一声，“俺不是都说了么，俺是粗人。俺乡下人穷，那里能娶那样多的妇人？一个就足够了。要多了，那家里还能揭得开锅吗？俺说是因为养不起，您信不信？”
见赵樽不语，似有犹豫，他又道：“殿下，俺老家就在青州府云门山北麓。嘿，这一回开这个如花酒肆，一来为俺哥嫂凑一门营生，免得他两个荒废了时日。二来么，也是为了饱俺的口腹之欲，俺这酒，没得说，一个字，美。”
赵绵泽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来。
“朕今晚去楚茨殿！”
出了奉天门，陈大牛牵了马过来，与赵樽一同去了太平街的如花酒肆。酒肆如今还未有开张，甫一进门，便见到匠人们正在整饬，进进出出的，极为热闹。
“侯爷为人真是爽直。”
他没有说完，赵樽蹙了一下眉，停下脚步。
赵绵泽手轻抬，“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