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啊,不让出去啦!”祁继忠愁眉苦脸地说。
“这,也要听板垣大佐的。”
“怎么不行?”溥仪诧异地问,“谁说的?到楼下去问问!”
溥仪探头到窗外,看见每个沙包后都有人伏着,端枪做出准备射击的姿势。但是船的航速却好像在下降,航向也好像是靠近河岸。溥仪正不解其故,忽然电灯全熄,岸上响起了枪声,几乎是同时,机器声突然大作,船身猛然加速,只觉一歪,像腾起来似的掠岸而过,岸上的喊声、枪声,渐渐都在后面消弱了。原来日本人早准备好这一手,先装成听命的样子,然后乘岸上不备,一溜烟逃过去了。
对翠阁旅馆是日本“满铁”的企业,是一所日本风格的欧式洋楼,设备相当华丽,只有日本军官、满铁高级人员和中国的官僚才有资格住。
溥仪在他和真方勋二人的夹扶下,快步地在水泥地面上走了一段,一只小小的没有灯光的汽船出现在眼前。
虽然“司机”孙耀庭的技术实在糟糕,刚一出了静园大门就撞在电线杆子上,溥仪的脑袋给箱盖狠狠碰了一下,一路上还把溥仪颠撞得十分难受,但是也总算顺利地开到敷岛料理店门口。
溥仪叫才投靠自己的孙耀庭去看看能不能打开车房门,他说车房门久未使用,门外已经被广告招贴糊住了。后来还是祁继忠想出个办法,把溥仪藏在一辆跑车的后厢里,然后叫人把车从大门开出去。为了机密,他连司机也没有叫,而是让勉强会开车的孙耀庭来开车。
那里并没有人群,更没有什么旗帜。等到上了岸,这才明白,不但迎接的人很少,而且全是日本人。
不过,这时更引起溥仪注意的,是上角说的“新国家”问题还在讨论。这可太奇怪了,不是土肥原和熙洽都说一切都没问题,就等溥仪来主持大计了吗?上角现在说“还在讨论”,这是什么意思呢?溥仪提出这个问题,上角利一含糊其辞地回答说:
同时还知道了船上还有十名日本士兵,由一个名叫诹访绩的军曹带领着,担任护送之责。这条船名“比治山丸”,是日军司令部运输部的船。为了这次特殊的运输任务,船上堆上沙袋和钢板。
码头上很清静。溥仪很快就明白,这不是日租界,溥仪有点发慌,吉田低声安慰溥仪说:“不要紧,这是英租界。”
溥仪怀着狐疑的心情走进了对翠阁温泉旅馆。
在离静园大门不远的地方,吉田忠太郎坐在一辆汽车上等着,一看见溥仪的汽车出了大门,他的车便悄悄跟在后面。
郑孝胥把溥仪比做刘秀,他自己自然是比做大树将军了。
“罗振玉呢?”郑垂问。
过了一宿溥仪才明白这次又是乐得太早了!
漱洗之后,溥仪招呼随侍祁继忠,说溥仪要出去溜达一下,看看左近的风景。
陪溥仪们住在这里的日本人,领头的就是上角利一和甘粕正彦。祁继忠把上角找来了,他笑眯眯地用日本腔的中国话说:
溥仪相信和日本人的谈判是容易的,不久就可以宣布溥仪这个大清皇帝复位的消息,那时就不会是这样冷清的了。
“这要听板垣大佐的!”
听了这话,溥仪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看看郑氏父子和那几个日本人,也都板着脸,一语不发。在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情形下,至少过了两个小时,突然间从岸上传来一声吆喝:
汽车停下之后,吉田打开了车厢,扶溥仪出来,一同进了敷岛料理店。有一个早等候着的日本军官,叫真方勋大尉的,拿出一件日本军大衣和军帽,他和吉田把溥仪迅速打扮了一下,就带着溥仪、祁继忠、孙耀庭和随后赶到的两个“随侍”马德清和任福田,坐上了一辆司令部的汽车。汽车畅行无阻地在白河岸上走了一阵儿,到了一个码头。
过了一会儿,灯光又亮起来,舱里有了活气。半夜时到了大沽口外,在等待着商轮“淡路丸”出口外接溥仪们的时候,日本兵拿出了酱汤、咸白菜和日本酒来,郑孝胥活跃起来了。高谈其中日同文同种,把这一场惊险经历描绘成“英雄事业”的一部分。他和日本兵干杯,诗兴大发。即兴吟了一首诗道:
“连楼也不让下啊!”
“糟!”郑垂一甩手,愤愤地走到一边去了。这个“君前失礼”的举动很使溥仪看不惯。
“到沈阳找板垣大佐去了。现在还在讨论着新国家的问题,讨论出一致的意见,就来请宣统帝去的。”
他这话的真正用意溥仪没有领会,溥仪却自以为弄清了一个疑团:怪不得没有热烈欢迎,原来人们还都不知自己来。
溥仪走进船舱,看见了郑孝胥父子俩如约候在里面,心里才稳定下来。坐在这里的还有三个日本人:一个是上角利一;一个是从前在升允手下当侍卫官的工藤铁三郎,是土肥原手下的浪人;还有一个叫大谷的。溥仪也见到了船长西长次郎。
“到哪里去呢?”郑垂匆匆地走过插嘴,“到奉天吗?”
在“淡路丸”上,郑孝胥讲了一整天的治国平天下的抱负,过了两天之后,溥仪们到达了辽宁省营口市的“满铁”码头。
日本租界和接近的中国管区一带整日戒严。这次布置的戒严,给溥仪的出奔造成极为顺利的环境。在任何中国人的车辆不得通行的情况下,溥仪这辆汽车走到每个路口的铁丝网前,遇到日本兵阻拦时,经后面的吉田一打招呼,便立刻通过。
经过上角利一的介绍,知道这都是板垣派来的人,为首的叫甘粕正彦。
“溥仪们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郑孝胥问。
“这要听板垣大佐的。”
“这样的大事,哪能说办就办的。宣统帝不必急,到时候自然要请宣统帝去的。”
甘粕正彦没有讲什么话,就把溥仪和郑氏父子让进预备好的马车,把溥仪们载到火车站,上了火车,坐了大约一个多钟头,又换马车。这样,溥仪稀里糊涂地就到了离营口约有百里的一个叫汤岗子的温泉疗养区。
为什么去沈阳要从营口登陆,这个问题溥仪根本不曾考虑过,溥仪想到的只是东北民众将如何在营口码头上来接溥仪。在溥仪的想象中,那里必定有一场民众欢呼的场面,就像溥仪在天津日租界日侨小学里看到的那样,人们摇着小旗向溥仪高呼万岁。但是船身越靠近码头,越不像那么回事。
“同洲二帝欲同尊,七客同舟试共论;人定胜天非浪语,相看应在不多言。”
溥仪不耐烦了:“熙洽他们呢?不是罗振玉说熙洽要接我吗?”
郑孝胥这天晚上的高兴,除了由于他在溥仪周围那一群人中间,又成了一个胜利者外,大概还有另一层不便说出的原因,是他从日本军政的表面摩擦和分歧中,比任何人更早地看出他们的一致。
溥仪像神经切断了似的,几乎瘫在地上。舱里的几个日本兵呼噜呼噜地都上了甲板,甲板上传来低声的口令和凌乱的脚步声!
溥仪被带进了楼上一间非常讲究的客房,在这里溥仪见着了罗振玉、商衍瀛和佟济煦。看见了他们,溥仪立刻高兴起来。
就这样,祁继忠坐在司机旁边,押着这辆“空车”,把溥仪载出了静园,直奔溥仪和吉田商定的地点:曙街敷岛料理店。
“停——船!”
到了预定的动身日期了!
溥仪的屁股距离汽油大概不会超过三米之远,溥仪却认为离着“幸福”是越来越近了呢!
溥仪这时才知道,对翠阁旅馆已经被封锁起来,不但外面的人不准进到旅馆范围来,住在楼下的人也休想上楼,尤其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连楼上的人也不许下去呢?找罗振玉,已不知何往。他又怎么可以出去呢?郑孝胥父子都很生气,请溥仪找日本人问问是怎么回事。
其实溥仪并不知道,船上还暗藏了一大桶汽油,准备万一被中国军队发现,无法脱逃的时候,日本军人就放火烧,让溥仪们这几个人证与船同归于尽。
郑孝胥后来刻了两个图章给溥仪,一枚是“不忘在莒”,另一枚是“滹沱麦饭”。前者是借鲁昭公奔莒的故事,暗示溥仪安不忘危,也就是别忘了溥仪和他在一起的这一晚;后者是借刘秀败走滹沱河,大树将军冯异为他烤衣服、做麦饭充饥的故事。
溥仪想得很高兴,全然没有注意到郑氏父子听了罗振玉说话之后的异样神色。溥仪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餐别有风味的日本饭菜,在窗口眺望了一会儿这个风景区的夜色,然后心旷神怡地睡觉去了。
“这是为了安全的,为了宣统帝安全的。”
按照计划,溥仪必须在这天傍晚,瞒过所有的耳目,悄悄混出静园的大门。这件事很使溥仪费了一番脑筋。溥仪先打算根本不走大门,索性坐汽车从车房的门出去。
罗振玉告诉溥仪,他正在和关东军商洽复辟建国的事,又说在商谈结束前不宜把溥仪到达这里的消息泄露出去,而且除了他之外别人也不宜出头露面。
可是溥仪高兴得未免太早,郑垂告诉溥仪:“外国租界过去了,前边就是中国人的势力。军粮城那地方,可有中国军队守着哩!”
吉田和真方勋大尉离开了汽船,汽船离了码头,电灯亮了。溥仪隔窗眺望河中夜景,心中不胜感慨。白天的白河溥仪曾到过几次,在日本的驱逐舰上,溥仪曾产生过幻想,把白河看做溥仪未来奔向海洋彼岸,寻找复辟外援的通路。如今溥仪真的航行在这条河上了,不禁得意忘形,高兴得想找些话来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