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瞒女侠,之前巫族人来后,晋北确实就一直乱着不变,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去年春耕就耽误了,春耕耽误了,粮食不够,自然就有弃家觅食的流民,然后就是更乱。”胡子首领回答干脆。“今年春耕更糟,估计往后还要再乱。”
“朝廷没有放粮?”
“没有……”
“为什么?”
“女侠问哪儿为什么?”
“我问为什么没有放粮?”
“马邑郡这里恐怕粮食本来不多,所以官府不愿意放,也不敢放;定襄那里是军粮,而且粮食也少,更不敢放……”
“都没有富裕粮食?”白有思有些不解。
“太原和汾阳宫有,河东也有。”胡子首领往前面和侧后各自伸手一指。“晋中晋南都好好的,幽州也有。”
白有思猛地一滞。
隔了好一会,她才缓缓追问:“那为什么太原和汾阳宫也不放?太原是现管吧?汾阳宫离得最近吧?”
“从道理上讲,应该是因为汾阳宫是行宫,太原是陪都,更不敢放。非但不敢放,还要封了关卡,不让流民过去……”
“这是英国公,也就是那位白留守的军令?”白有思眯起眼睛追问。
“是……不过白留守来之前,照样不敢放,也没人放,路也老早就堵了,这里堵,幽州也那边也堵,还杀人呢……听俺家洪大哥,就是太原破浪刀洪长涯洪点检说,从先帝开始朝廷就是这个规矩,哪儿乱了,派大军把地方一锁,让人自生自灭……英国公最多是按照老规矩照做。”出乎意料,胡子首领居然为英国公辩解起来。“太原原本也是乱的,还是英国公收拾的呢,就是北面太乱,没法子收拾,才只能这样锁起来,据说都是皇帝跑了惹得麻烦,然后东都的皇叔又是个猜疑的性子,英国公不敢擅自做主的。”
白有思点点头,面无表情,继续追问:“你们过来是要干吗?”
“不怕女侠笑话。”那胡子首领有些尴尬。“其实不是洪老大派俺们来做什么事的,而是俺擅自打着他名号过来的……主要是前年冬天最冷的时候,云内大乱,俺们也在这边做过劫道的军匪,心里有些计较……就是想过来看看有没有特别难的好汉,给带回南边去。”
白有思再度点了点头,然后拔出剑来,将剑上铭文一亮,倚天二字清晰可见。
胡子首领顿时觉得心里一虚。
“让洪长涯带着人去汾阳宫,告诉他,倚天剑白有思稍后就到。”言罢,女侠客一声不吭,直接弃马,腾空往来路折返了。
隔了一日,晚间的时候,太原留守府内,三辉金柱下,英国公白横秋又在一个人下棋,而忽然间他停止了落子,扭头看向了完全被阻碍了视野的北面,然后收起手来,坐在那里静候。
果然,须臾片刻,他的长女再度出现在了他面前。
“怎么了?”英国公难免诧异来问。“不是要去做大侠吗?为什么去而复返?”
“有个问题忘了问父亲。”白有思叹了口气,就在门槛那里停住脚步,然后抱着长剑靠在了门框上。“欲成大事,当收人心,是也不是?”
“是。”白横秋毫不犹豫的点了头。
“张行有个言语,唤作‘万事万物,以人为本’……父亲以为有道理吗?”白有思继续来问。
“有的。”英国公一时难掩感慨之态。“有的……一个道理嘛,张三郎这个人喜欢故作一些惊骇言语,其实都是些老话,变个法说的。”
“那好,”白有思连连点头,继续来问。“敢问父亲,不管是怎么个说法了,究竟什么人才算人?只关陇大族算人?还是只有用的人算人?”
白横秋当即欲言,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女儿往苦海去,这么快折返,是在什么地方见到什么了。
这让他有些迟疑。
果然,见到父亲犹豫,白有思毫不客气的揭开到底:“我想问一问,晋北的老百姓算不算人?算不算本?”
“晋北的百姓当然是人,但我并不想标新立异,强出头。”英国公斟酌语句来答。“不过是照着旧日规矩来做。”
“旧日规矩吃人,父亲也吃?”白有思蹙眉反诘。“大魏因此而失人心,父亲明知如此,还是这般行为?”
“欲做大事,当行计较……哪里就是我吃人了呢?”
“所以父亲还是以为,晋北的那些人不算人?”白有思忽然失笑。“就算是父亲本意是觉得这般行为丢的是大魏的人心,甚至有坐视晋北自乱,借机养患,乃至于高筑墙、广积粮的权谋,可这般做了,不还是不把人当人来看吗?”
白横秋沉默一时,片刻后方才缓缓以对:“思思,你现在带着气,怎么说你都觉得是我在敷衍……但我还是要说,有些事情,确实很难……就好像这个粮食的问题,今年晋北动乱,你还能用汾阳宫的粮食来救,可明年全天下都会缺粮,你应该也能想到,到时候你拿什么救?”
“我只是不想看到我父亲是个弱肉强食之人。”白有思也收起笑意,严肃以对。“来时,我已经在汾阳宫以你的名义放粮了。”
“不可能这么快。”白横秋正色来看自己女儿。“你应该是路上看到晋北缺粮,直接回来质问我的才对……”
“父亲什么都能想到、料到,就是不愿意做一些事情。”白有思面无表情摇了摇头。“不过无所谓了,我现在去汾阳宫……父亲要拦我吗?”
白横秋怔怔看着自己女儿,长呼了一口气出来,然后严肃以对:“思思,天下大乱,已成定局,或许要乱上十年二十年才有可能重定天下,这期间,注定要死伤累累,注定要刀剑无眼,你救不得许多所谓无辜。非只如此,若你一直不能改过来,硬下心来,反而要为其所累,难成大事,到时候以你的资质,只会徒劳让乱世更乱。”
白有思点点头:“父亲说的似乎有道理,但恕我今日不能改!”
说完,不等对方回应,女侠客便转过身去,拎着长剑,大踏步走了出去,而非腾空跃起。
白横秋看着自己女儿一步步走出去,始终没有动弹,一直待女儿消失不见许久,却又忽然想起一个人脸来,想到都是那个贼厮将自己好好的女儿带偏,不由当场气的发抖,直接隔空将棋盘掀了。
三辉金柱下,落了一地黑白。
诗曰:
秦中岁云暮,大雪满皇州。
雪中退朝者,朱紫尽公侯。
日中为乐饮,夜半不能休。
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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