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太后微哂道:“贪心不足、自寻死路。”
老太监领命退下后,老太后吹熄了灯,房间中陷入一片黑暗。
文彦博心中咯噔一声,其实他也只是一说,想看看这位创造了许多奇迹的老太后,能不能再次创造奇迹罢了。唯一的侥幸被打破了,他心中反而轻松起来,轻声道:“留一丝余脉,以待东山再起呢?”
文彦博闻言面色发青道:“相安无事?那好,我们就不说往日的冤仇,单说这次,您的好孙子已经带人杀到我府上来,将我的西席先生钉死在府门之上,又活活逼死贱内,让我们文家百年名声毁于一旦。敢问太后,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太后闭目良久,终究还是一字一句道:“老身是大秦的太后,皇室的祖母,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身份。”
文彦博闻言一躬到底道:“多谢太后垂怜,老臣告退,咱们来生再见吧……”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子佝偻的更厉害,人也显得瘦小了许多。
文庄太后不置可否道:“你作为一个父亲,不想牺牲任何一个儿子,这老身很理解……”话锋一转,又淡淡道:“但是不要把别人当成傻子,纵使铭义一时蒙骗了世人,但不代表他可以永远不露馅。”心中叹口气道:“就像我,也终有身败甚至名裂的一天……”
“再比如说,当年墨玉公主和亲的真相……”文彦博还要屈指数落,却听得老太后一声低喝道:“够了,说说你的条件吧!”
文庄太后这次没有拒绝,寻思片刻问道:“你想留下谁?”
文彦博垂首沉默半晌,长叹一声道:“黄粱一梦终须醒,是非成败转头空。”再抬头时已是一脸的从容坚决,只见他拍怕身上的灰尘,颤巍巍站起来,对文庄太后微笑道:“既然老太后不愿意认这门亲戚,那咱们文家也不强求,”说着傲然道:“方才那一跪,便是谢过姑姑二十年来的扶助之恩吧。”
那宫女奇怪的看他一眼,但还是勉强答道:“不错。”说完便加紧脚步,向慈宁宫方向走去,显然不想与他啰嗦。
文彦博听着有门,态度也软化下来,动情回忆道:“十九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日子,您只身一人驾临敝府,老臣永远不会忘记,您与家父相见抱头痛哭时的情形。”
文庄太后撩一下有些散乱的白发,端起茶盏抿一口,淡淡道:“看来文丞相要跟老身谈条件了。”
老太监默然。只见老太后提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又将其装进信封中,沉声吩咐道:“你拿着我的玉牌出宫,再将这封信送给雨田,若是他答应,便把文铭礼送出城去。”
“妄想!”文庄太后冷冷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贪婪!永无休止的贪婪!你、你们文家,都是死于贪婪的!”只听文庄太后横眉怒目道:“这二十年来,老身给你的还少吗?若没有老身,你以为李丞相会莫名其妙遇刺?蒋丞相会那么容易就致仕归老?你能那么顺顺当当的成为当朝首辅?”这都是些公案了,当年的是是非非谁也说不清楚,老太后也不虞他会到处乱嚼舌头。
文彦博向来自负聪明过人,最听不得别人说自己愚蠢,闻言面色一窒,抗声道:“不知老臣蠢在什么地方,还请太后娘娘训示!”
文彦博感激的笑笑,摇头轻声道:“我已经快六十的人了,元神涣散、油尽灯枯,怎能抢占儿女们的生机呢?”
文庄太后面色微微一沉,冷声道:“休要说什么诺言,这些年来你失信于老身的事情还少吗?”说着将那龙头拐向地上轻轻一磕,愠怒道:“远的不说,单说这次,你为何非要对雨田下此毒手?难道忘了老身反复叮咛的‘相安无事’四个字了吗?”
文彦博面色一滞,顿了片刻小声道:“铭义那孩子已经傻了,还是留着铭礼吧。”
文彦博早有打算,干脆道:“铭礼,我的二儿子。”
文彦博颓然俯首道:“原先老臣总以为,李家可以做到的,我文家就没有理由做不到。”
仇太监摇头笑道:“说谁下地狱也轮不着您老呀,大秦百姓可都说,您就是当今的活菩萨啊。”
文庄太后深深看他一眼,疲惫地点点头,挥手道:“一路走好。”
望着他萧索的身形,文庄太后的心弦一松,终是忍不住轻声道:“其实你可以暂且留在宫中,没有人能带走你的。”
“不会。”文庄太后斩钉截铁道:“若是甘居人下,他文彦博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一步了。”
仇太监闻言惊惶道:“太后,您可是老秦家的定海神针,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文彦博的呼吸急促起来,过一会儿才艰难道:“其实不是这样……知子莫若父,铭义那孩子孝顺、聪明、执着,若是举家皆亡仅留下他的话,他一生都会陷进无休止的复仇中,很可能将我文家最后一丝苗裔也葬送了。”
文彦博见他的小算计,被老太后直截了当的戳破,一时不由哑口无言。只听老太后幽幽道:“你也说了,若不是当年老身登门造访,你都不知世上还有我这么个姑姑!”只听太后语带愤懑道:“当年老身只不过是一个连家门都进不了的私生女,被逼无奈选秀女进宫,又机缘巧合得先帝垂青,生下一子,这才稍微有些改观。”
文彦博惨笑一声,没有言语。过了许久才又听老太后悠悠道:“你现在来找老身,除了苟全性命,可还有什么指望?”
文庄太后点点头,喃喃道:“但现在无所谓了,因为我活不活下去,对秦家的影响已经不那么大了。”
仇太监乃是文庄太后的贴身老太监,对太后往昔的事情一清二楚,是以太后一直没有放他离开慈宁宫,怕的就是他到处乱说。他听了文庄太后此言,自然更能体会她现在的心情,沉吟半晌,才轻声道:“为了活下去,也说不上谁对谁错来。”
文彦博听出老太后的弦外之意,缓缓抬头道:“太后娘娘贵人多忘事,只是不知您当年驾临敝府时许下的诺言,是否也一并忘了呢?”
文庄太后倒没有避而不见,也就是两刻钟的时间,一个身量高挑的宫女出现在承天门前,对守门禁卫出示了太后玉牌,将文丞相领进了宫。
文庄太后伸手一指文彦博,冷笑一声道:“而这一切,都不是拜你文家所得。”
“若是不答应呢?”老太监听出了太后语气中的不确定,遂惴惴问道。
宫女低声答道:“奴婢叫念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