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给我探病时候用的佛法信力,不知道为什么,让我脑海里开始浮现起一个轮廓。
那是个年轻许多的僧人,生了双半点不像佛门人的丹凤眼,柳眉斜飞入鬓,琼面似玉,额心正中一点血色吉祥痣,瞧着似佛似魔。
像个妖僧,我一定在哪见过。
否则也不会这样,原本还像盖着层迷雾似的,随他运行信力为我诊治,那人影便在我脑海中一点点清晰起来。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被佛法信力包裹着,半梦半醒里,我忍不住呢喃梦呓。
“算是。施主慧眼。”
“那你也……见过我?”
“佛见众生。”
“你是专程,来帮我的?”
“是,也不是。”
那其貌不扬的朴素僧人收起食中二指,拈起一个佛礼。在他瞳底,卍字印金光汇注,眉心血色吉祥痣一烁而灭。
他合掌笑道:“小僧最记恩情。昔日仙域藏龙山,浮玉宫行宫内遭了一记真龙蔽魂之术,特此不远万里,来还施主兄长当日之‘恩情’。”
“蔽魂…………”
我还有心想问。
只是没来得及。
最后一道卍字印从僧人指尖弹出,蓦地撞入了我眉心。
如浩荡钟磬之音,伴着无边佛法,涤荡灵台。
冥冥之中,那将广袤天地都挟裹的佛号经声汇作一句:
“归去——!”
“——来兮!”
(五)
红尘佛子的往生目,想与最擅神魂之术的真龙本躯对阵,或许犹有难度。
但只是对付一道他施下的蔽魂术,不过朝夕之事。
是,我记起来了。
终于记起了我的名姓,来处,记起了万里之外的乾门,父亲,师长,同门师妹师弟们……
亦记起了御衍,或说厉无欢,再或说,险些将乾门葬入深渊之中的,我的大婚道侣。
我的,“哥哥”。
在黄昏落过梨木雕栏,我在暮云中消解着一切记忆时,我最后亦最清晰记起的那个人,像一道迅疾的风,掠过长廊,堂院,仓皇地推开了门。
所谓“重逢”以来,这应当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慌张。
我猜他听说府中进来了一位僧人游医,我猜他的青龙卫没能留住对方,我猜……
他怕我记起来了。
“雍儿,你……”
那道身影,那张脸庞,那让我刻骨般熟悉又陌生的人,他站在一片将坠的夕阳里,僵望着我。
我停了几息,下榻——
扑入了他怀中。
那人下意识地张开了怀抱,接住了我。
“哥!”
我听见我的笑声像往常一样,天真又无知。
“你这次行军,怎么回来得如此晚?”
被我抱着的那人僵硬的身躯一点点松懈下来,他的指骨温柔地抬起,抚过我的背脊:“两界山那边,昨夜出了状况,我去查探,耽搁了……对不起,以后不会了,好不好……”
御衍的疑虑,从我那句唤声之后,就彻底消去了。
城主府中一切如常,我如此,他亦同样。
——
只是他大约忘了。
“我”,昔日的长雍公主,最擅长的事情之一,莫过于骗他了。
(六)
在御衍身旁虚与委蛇、等待着脱身时机的那些时日,我始终未能想通,他为何要费尽一切救我。
又为何要在救我之后,遮蔽我神魂,掩埋我记忆。
他说我是他的妹妹,便是即使我失去了记忆,也要断绝我和他之间任何情爱可能。
他明明这样恨长雍,还认定了我便是她,那他又为何不让我死去呢。
我想不通。
或许,连他自己都想不通。
但没关系,答案我已不在乎了。
在他身旁演兄妹情深的第三年,我等的那一刻,再次到来了——
上古真龙一族,每三千年渡一次蜕生之劫。在那一日里,他会比凡人都孱弱。
不知几世以前,作为长雍公主的我,正是在蜕生之劫那日将他的龙心鳞生生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