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明都飞离月球的时候,谢秋阴、还有旧基地的所有人组成的车队仍然困在戈壁。天蒙蒙亮了四个小时,车队仍僵卧在漠漠的雪野上,缓慢得像是一条不能起身的长龙。
周边的温度始终保持在零下,谁也不敢轻易越出车门。黎明继续持续了三个小时,或者五个小时,太阳仍然没有从地平线的另一边升起。天上的繁星越聚越多,无穷混合的阴影、无限错综的色彩体现着宇宙不可理解的威严。东边的天空是青色的,南方的天空像是一团燃烧的火,西边的天空犹如一颗挂满果实的树木,树干是垂过了天际的密集的行星带。而北方的天空中果实已经落地,泛着点渐变孔雀蓝色的白玉巨行星盘子上错落地摆满了橘色、红色的、橙色的、绿色的星星。
天刚刚亮的时候,大漠刮了一阵雪。雪片厚厚地粘在车上,像是为车披上了丧葬的白布。秋阴趴在方向盘上没睡多久,便被天暗了一点时候的酸雨惊醒。雨水是从白玉盘子那边的天空吹来的,敲锣打鼓般一阵阵急促地打在先前积累的雪上。雪花随之融化,荒漠的大地被打湿,汩汩的水流沿着大地的形状向前奔走,湿润了沥青路上的轮胎。
天又亮起一点的时候,四周刮起大风,温度陡降,残余的雨雪随着风一起纷纷扬扬,车队缓慢地向前走动了数百米,然后又困在原地不动了。不知几百几千辆车断断续续一阵阵地在鸣喇叭,周围吵得要命。
也就是这时,人们看到一块黑魆魆的云朵飘过了半空。几个小伙子好奇张望,看到这云朵斜斜飞去,越来越清楚。只一瞬间,便落到大约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在落下前,人们看到这“云朵”上长着树。随后,大地猛地颤抖一下,树木被风摧折,木枝被撕成碎屑,和溅起的尘土一起飘荡,飞过了车队的头顶,天地一片昏暗。
吵闹的声音就此变小了许多。
对于活在这个世界各处的人而言,他们并不确切地知道总体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凭有限的信息发现这些并告知他们这个世界变得怎么样了。知道这一切的只有那些处于太空中的且没有被倾覆的眼睛。
而那些眼睛如今是缄默的。
对于这支基地撤离的队伍,它是由部队带领的。部队四个小时前还在通过网络控制车队,但现在,人人都发现他们收不到任何无线或者卫星的信号。秋阴往外张望,看到有几个或者是志愿者的家伙组成了两三个队伍在停滞的车队里来回地走。
天上的亮度在他们走过来时增,在他们走过去时又减,群星西去,挂满果实的树木已经倒去,只露出尖头的枝丫,而东方的青色则绽放出了一朵灿烂的莲花,群星互相吸引的大气就是它的花叶,天上的花叶被地上的阴云遮去,等云被气流吹走,整个群星光辉的天幕在一阵稀疏的小雪中黯淡下来,接着又刮起前所未有的大风。风卷着尘土,像是拖着长长尾巴的列车不停地碾过整个戈壁,目光所及之处都在刮沙子、冒烟柱。车队的喇叭不多想了,但有识之士们已经意识到脆弱的人体在没有防护的地方不能久呆,事情已经与他们所预料的大不相同了。可他们也没有任何方法,在现在也只能藏在车里任这停止的车辆一会儿向左摇、一会儿向右摇、一会儿往地底陷了一阵。连绵的车队彼此相护,加上部队的大车,挡住了远处来的风。
风略小一点的时候,有个把围巾缠到鼻子上,帽子遮住耳朵,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女孩子站在细雪中敲了敲秋阴的车窗。
“有人吗?醒着吗?姐姐?”
秋阴抬头,她已把车窗上粘着的雪擦去,窗户里露出她红扑扑的半个脑袋:
“抱歉,打扰啦!”
“我醒着。”秋阴不敢随便开车门,她认出来这个女孩子是新基地出生的非冬眠人,“姑娘,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呀?你知道吗?”
从表面上来看,她像是个天真的女孩子:
“我也不知道!我大哥说现在情形很危急,我们好像是被困在这里了,他让我从这个方向走,通知大家,你这个车型的话……打开左边的侧板,按那个按钮,对,旋到最右边,我们在这个频道上可以进行对话。”
“这个……?”
秋阴把侧板打开,看到了不依赖于人工智能与网络的屏幕和表盘,所谓的旋钮好像是无线电的调频,她意识到这是老式车载对讲机。
为了应对二十二世纪初的国际形势,在二一零零年左右的车辆都装有这种独立的无线短波电台功能。它和二十世纪所使用的对讲机的原理基本一致,主打的就是超短波频段的近距离对话,不需要网络,穿透力很强。
红着脸的姑娘抱着自己的肩膀,呵出一阵热气,说一阵子话:
“画着圈圈的按键是启动,画着方块的按键按一下,你说的话就传到其他有这设备的地方去了,要说话的时候,要嘴对着有孔孔的地方就行了。”
秋阴点了点,她如言按下圈圈按钮,电台里传出了一个成年男性低沉的声音:“重复:大家保持镇静,请不要随意出车门,请大家先清点好自己所有的物资,尤其是食物和医疗用具。我们可能被困在这里了!”
“讲话的是谁?”
但女孩已经用袖子挡风,沿着车与车的缝隙往前走了。
车窗被毛衣擦干净的一角重新被雪漫去,秋阴叫了她一声,小姑娘便转过身,迷蒙的玻璃里便倒映出了一只张皇不安的美丽的右眼。她在秋阴的车前晃了晃头,说:
“我大哥!”
“那你大哥是谁?”
“康鼎!”
“等下,那代人们呢?幽灵梭呢?”
但这时,那姑娘已经再和另一边的车主对话了,没在理睬秋阴,或者是没听到她的话。
康鼎是基地这一新冬眠人社区的公共事务工作者。他在广播里还在讲,但不少人不爱听他讲话。等他通过对话以后,有人在电台里问他:
“康鼎,为什么网络断掉了?部队,机械部队在干什么?他们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不调个铲雪机吗?”
大雪会掩埋道路。老基地带出的车辆大量私改不缺能走雪地的,但那么个庞大的车队,内外围堵,决定车队行进的不是中间的,而是最外侧的一圈。秋阴心想这不知名的青年人说的是对的,必须要部队帮忙。
电台里,康鼎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
“我和其他工作者先前在殿后,也是在最后头的,算是这次转移的志愿者。关于部队的事情,我最清楚不过。现在的情况还在确认,但代人的机制现在肯定运转得很不正常。”
“什么意思?”
周围几辆车的车主在车内对着电台纷纷发出自己的疑问。他们没有按键,电台也就没有录下他们的声音。众人听见电台里,只有康鼎一人佯装平静地说道:
“那群机械体已经停止自动运作了,我的意思是……他们不动了。”
有人申请说话被通过了:
“楼兰市,有人联系得上楼兰市吗?”
电台有听不清的窃窃的噪声。
在一阵漫长的沉默里,外面突然响起引擎启动的轰叫,秋阴意识到这是有人在情绪驱动下启动了车。下一瞬间,飞起的碎片扎到了自动车的前窗,碰撞的响声在她的耳边流传。
东天的“莲花”很快就升到了西北的高空。玉盘斜去,两条带子带着各自十几颗大小行星从东南出,飞过南天火海之星,入主天中深青色的巨行星之上,立地视之,尤若二三十个大小不一的月亮走在青冥。
不久后,地上的气象更烈,八个小时或者十二个小时,见不着太阳,世界或许是白昼,或许已经入夜了。十二个小时到十四个小时后,环境温度仍然在零度上下徘徊,雨雪冰霜随着温度变化,变个不停。按照原先的地球时间,可能是晚上八九点的时候,一团团云群从各处游走出来,并成一家,遮住五方十色的群星,夜晚便重新降临到蔚蓝色的地球。
谢秋阴在车里一直呆到现在。
而绵延数公里的车队到现在不过往原本认识中的楼兰方向走了数百米,有许多人在车旁一颗枯萎的树下目击到了粉碎的太阳能板的痕迹。那应该是五十年前的古战场的残留。
靠着电台和口口相传,在这支车队先后流传起了许多不祥的故事。先有人说一辆红旗车擅自发动,撞上了前头的私改车,离子舱当场爆炸,四人死亡。又有人说地球上发生了那么严重的事故,他们可能已经被抛弃在这里了,不用在幻想什么士兵来救了。稍后一点的时候,还有人说他们的孤立是因为十几公里外楼兰市那边发生了地震,地震把这里隔绝开来,造成了一条前所未有的鸿沟。鸿沟出生时的响动混在了先前的风声和震动里。接着有人说楼兰已经失控了,代人们遭到了天罚,天罚的意思是某种自然现象、比如说电磁干扰使得代人们那套技术系统不再能成立。
虽然只是那么一个数公里长的车队,但一个人困在里面,居然就像被锁在迷宫里,进退不得。上千车辆头尾相连,人们坐在车里,里面的人被外面的人困住,风雪交加,不时大地的震动叫这里没有一个人敢下车的。晚些时候,云遮天幕更深,风声稍停,她又看到了那个精灵似的在车队里奔走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