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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一号这天阳光很足,湛蓝的天空上飘着朵朵松散的白云,就像是有人随意揪扯下一片片棉絮,顺手丢在了天边。
于行之犹记得五年前九月十二日上午的第二节英语课上,他们那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年轻漂亮且时髦的女老师眼含热泪激动地对说坐在底下的这群初二孩子们控诉着美国纽约世贸大厦遭受到了恐怖袭击,并且自己的一位美国前男友当时正在双子一号大楼里上班。彼时的互联网并不发达,孩子们也没有早上起来读报纸和看新闻的习惯,所以当老师声泪俱下地讲述时,大家伙儿全都跟着起哄架秧子,并不知道现场的惨烈。直至当天晚上回家目瞪口呆地看了新闻联播里播放着着两架飞机先后拦腰撞上大楼之后,才知道事件的严重性。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大家茶余饭后聊的都是恐怖主义。在那段时间,于行之看到任何一个陌生人都像是坏人,他们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动作,让他怀疑对方是不是怀揣炸弹。他把他的想法和李讴歌说了,李讴歌嘲笑他胆小如鼠,自己吓唬自己。
于行之坐在绿皮火车上,回想起之前,不禁为自己年少时幼稚的想法感到好笑。
“银行卡带好了吗?钱包装了吧?录取通知书和身份证都带了吗?”于父坐在他边上,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
“带了,都带了,”于行之嫌他爸过于唠叨,便不耐烦地说,“要是没带也来不及了啊,都已经快出b市了……现在才想起来说这些。”
于父不说话了,默默地看着车窗外。
于行之已经很久没有坐过火车了,他上一次坐火车,还是在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跟着父母和司雅一家一起去北戴河游玩。当时正值“非典”消迹后,人们开始恢复正常生活之际。于行之在中考之前就提出了等到考完试之后,想要去一趟海边,经过家里人的斟酌,最终选定了北戴河。
绿皮火车有很多缺点,速度慢、人员复杂、空气不好、站站停、拥挤等等,但是优势也很明显,那就是便宜。所有的问题在价格面前都不是问题。
于行之的座位是背靠列车行进方向的,打开的半扇窗户吹进车厢的风,全都吹到了对面的一个老太太的脸上。车厢里的烟味混合着脚臭味,让他喘不上气来,偏偏他这边一点风都没有,使得他汗流浃背,焦躁不安,对面的老太太见他满头大汗,即便自己有迎风流泪的毛病,也不好意思关上窗户。就这样,面对面坐着的小伙子和老太太,一个淌汗,一个淌泪。
这辆列车是从更北边的一个城市开出来的,途经b市火车站,终点站是t市西站。铁道边上的农田和水洼在于行之的眼中一闪而过,对于他来说,这些景色单调乏味。
“刚才那边儿应该是种水稻的田地。”于父指着铁道边一片水洼,对于行之说。
“水稻?大米吗?”于行之问,“华北平原不都应该是种小麦的吗?”
“嗯……t市也是盛产水稻的地方,”于父说,“小站稻就是特别好的一种水稻。”
“那这个水田是不是水有点儿多啊?”
“估计现在不是种水稻的季节吧。”于父强行解释着。
即将驶进杨村站,火车的速度降了下来,路边的景色不再疾驰而过,于氏父子俩清楚地看见了一处所谓的“水田”边上,两个带着草帽的老头,挥动着鱼竿。
于父略显尴尬:“嗯……这个应该是鱼塘,水田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说t市有稻米。”
于行之点点头,不再说话。火车在杨村站停了两分钟,车上的人流基本上没有变化。等火车过了杨村之后,窗外的景色逐渐由田地变得开始城市化了,车厢里适时地播放起了著名萨克斯曲目《回家》。
好不容易挨到了t市西站。即将进站的时候,车上的人开始骚动起来,大家各自从行李架上取下背包或者行李箱,自发地在车厢的过道上排起队。于父踮着脚费力地够着行李架上的箱子,于行之从厕所出来,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回到座位,看到他爸爸正在努力地托举着箱子,他赶紧走上两步,抬手扶住箱子,胳膊一使劲,拿了下来。
于行之的身高是他们家里目前最高的,已经长到了一米八,而他的父母则分别比他矮上一头和一头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现在物质条件好了,营养丰富了,才造就了他的身高,要是按照遗传理论,于行之能够长到一米七五就要念阿弥陀佛了。
学校的位置位于一座号称“千年古镇”的镇店上,这座镇店以画梳着两个抓髻、穿着一条大红肚兜的胖娃娃抱着一条鲜活的大鲤鱼的年画而闻名于世。一想到这个古镇的名字,于行之便不自觉地联想到自己的高中同学杨柳依。
杨柳依留到后面再说,现在先说说即将报到的于行之。
在从b市出发之前,于行之就已经查好了路线,下了火车之后要走到附近的公交车站,然后乘坐公交车,沿着西青道经过十数站,就能到达学校门口。
于行之和父亲从出站口出来,站在车站前的小广场上,四下里踅摸着公交车站的位置。出站口不远处停着两排红色的夏利,司机们殷勤地询问着每一个从火车站出来行色匆匆的人。于行之回头看着这座火车站,心中不禁感慨起来。与b市西站的高大澎湃相比,t市西站寒酸许多。在与b市同样灰蓝天空的映衬下,火车站的二层小楼整体建筑呈红色,是明显的哥特式建筑,从外面看起来更像是一座民国时期有钱人家的大别墅。
参加工作以后,于行之走过很多地方,在全国很多的火车站逗留过,发现大部分车站的规模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大,这时他才明白,基本上所有物质文化,在偌大的中国里,b市并不是他想象中的起点,恰恰相反的是,b市已经是天花板了。但是在彼时的于行之看来,堂堂的t市西站,与ft区火车站无两。十数年后,这两座在于行之心中小得可怜的火车站凤凰涅槃,无论是规模还是客流量,都可以称得上是翘楚。
于父寻找车站的目光停留在一排支在地上太阳伞上,其中一把伞下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下面放着一箱矿泉水,桌子后面坐着两个年轻人,一胖一瘦,互相聊着天,他们的边上立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于行之报考上那所学校的名字。
“你看那个是不是你们学校接新生的?”于父指向太阳伞处,对于行之说。
于行之点点头,说:“应该是吧,我过去问问。”
父子二人下了车站小广场的台阶,于父快步走到太阳伞下,打断伞下聊天的两个男生:“你好,我问一下,你们这边是接新生的吗?”
其中一个胖男生说:“对,录取通知书给我看一下。”
于父回头对对后面慢吞吞的于行之说:“你把录取通知书拿一下。”
于行之被太阳晃得睁不开眼,他紧皱眉头,眯缝着眼,缓缓地拉开背包的拉链,从里面翻找出录取通知书,交给他爸。
于父一边招呼于行之到伞下来,一边将录取通知书交给那个胖男生。胖男生打开录取通知书,上面印有“t市xx职业技术学院”的字样,并且打开看了看里面的内容,然后对着边上的瘦男生点点头,瘦男生会意地从地上的的箱子里拿出两瓶矿泉水,站起来递给于父:“叔叔,您喝水,我带您和……(看了看后面的于行之)学弟去咱们学校那边儿的大巴车上等等,咱们再过……(看了一眼手表)四十分钟左右就出发。”
于父接过矿泉水,回头看向于行之,眼神里充满询问。于行之点点头,在瘦男生的指引下,父子二人拎着箱子上了一辆大巴车。
车上零零散散地有十数对学生与家长,于行之从他们聊天的口音可以听出,没有一个是从b市来的,难不成这个专业里就他一个b市的学生吗?按说是不应该的,毕竟“计算机网络技术”这个专业应该是理科专业,在理科生里应该招生名额会更多吧,于行之的招生简章是文科的,他不知道理科生的招生人数是多少。
四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大巴车丝毫没有要走的动静。于父坐在车上有些发闷,额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他跟于行之说要下车透透气,顺便去问问什么时候走,让于行之坐在车上别乱跑。
于父下了车,从兜里掏出烟盒,抽出里面仅有的一支烟,点燃它,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趁人不注意,把空烟盒随手丢到了地上,接着快步走到接新生的太阳伞下,问:“车什么时候走啊?刚才跟我们说四十分钟,这都快一个小时了。”
胖男生客气地说:“叔叔,您先别着急,现在车上还挺空的呢……因为咱们这届的大一新生是要去dg区那边儿的校区,比较远,怕新生和家长们找不到,所以得多等一会儿。”
于父只得点点头,把手上已经即将抽到海绵处的烟屁丢在地上,用脚捻灭。胖男生捅了捅瘦男生,指了指矿泉水箱子,瘦男生拿出一瓶水,递给胖男生,胖男生站起来,把水塞到于父手中,于父推了推,称刚才的水还没有喝完,胖男生只得把水放回到桌子上,从兜里掏出烟盒,取出两支烟,客气地递给于父一支,这次于父没有推脱,因为他的烟正好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