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切都从头来过,死者的血肉重新回到身上,涂沛灵突然发现,自己的人生从来就没有选择。
他是王室养出来最正统的金枝玉叶,七岁学剑舞,九岁学马戏,一日的行程被六艺安排得满满当当,不足十岁便将庞氏鼓练得炉火纯青。
但是每一项技艺,都不是身为一个太子该学的。
国师游昭既是国中主祭司,也是他的老师,对他说得最多的话是:“殿下,你不能做这个”、“殿下,你这样做不对”。
此后无论他做什么,身边总有一道否定的声音,他便一刻不敢停歇。当次数多了,他也变得麻木,从来没想过自己当的根本不是太子,而是一个供人欣赏的玩物。
国人以美为尊,他就要处处做到完美,虽精通百艺,却不知何为治国理政。他问游昭,将来成为国君该怎么办呢?游昭答,神佑我国,国民永生。
涂沛灵在他母后死的时候,才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们相信,用世间最圣洁的美人骨祭奠灵台,可保受降国经久不衰。但这美人骨也有要求,需在祭品尚还活着时,用锥子一寸一寸敲碎体内的白骨,保证取出骨头时皮相完整。
这样的极刑,却被国人奉为永生的象征,就算不下降头,他们也都疯了。
他看,受降国的旗帜几乎全是用这人皮做成的,不光是旗帜,还有手里的庞氏鼓。
也许他的母后就在其中。
令人作呕的悲哀。
游昭却说,肉身无法长存,但她们的灵魂将永远留在灵台,受降国的繁荣就是她们最好的延续。
涂沛灵淡淡应下,哦。
他不知道这样的恶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游昭的权利和野心随着时日一块增长,还是父王的一昧迁就与逃避,他不想管,也不能管,他只要听游昭的话就好了。
自记忆里,他就没有出过王宫,每每想要骑马去更远的地方,可抬眼就是四四方方的围墙,和怎么也赶不走的随从宫女。而且,他学马术只是为了供人看的,并不能带他去哪里。在游昭的授意下,他被养成了一朵不经世事的娇花,不缺什么不愁什么,如果一辈子都是如此,他并不会向往外面的世界。
直到,有只白鸽跌跌撞撞地飞进来了。
这一抹白,竟会是他人生中看到的第一道颜色。
就好像,身边所有陪着他的人包括他自己都不是活的,只有这个小东西充满了生气。
他看着它飞,心里也是极其高兴的。
但很快,白鸽的事就被游昭发现了。
涂沛灵清楚地记得,游昭要求自己送走白鸽,给出的理由也很简单,身为太子应该以学业为重,他的功课让他没有精力再去豢养一只宠物了。
换句话而言,这样做对他没有好处。
而任何对他造成影响的东西都会被游昭扼杀。
这次也不例外。
涂沛灵无法以听话为担保留下白鸽,他本来就很听话了。
所以他放走白鸽,心里虽难过,但他还是希望白鸽能够飞得远远的,不要像他,也不要忘了他。
或许在他看来,这只鸽子就是另一个他,既然没法离开王宫,那就让它代替自己走吧。
是游昭杀死了试图飞向远方的白鸽。
冠冕堂皇的理由,涂沛灵早就听倦了,于是长达十年的禁锢与掌控,在这一年彻底反弹,变成连游昭都收不了场的局面。
如果他听话并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那他为什么还要听话。
游昭固然生气,但他一向做惯了没有情绪的木偶,怒火烧不到他身上来。
仅剩的一点感情,分给了自己的母后,其余的,早跟着白鸽一同去了。
涂沛灵十一岁的时候,作为战败方他被送往邻国,没有想过自己只是一枚棋子,可能永远都回不了家。当他看到那片草原,他觉得真好。
但他是带着使命来的,不管这份使命是游昭强加的,还是国人的野心,对他来说,那又如何呢?
从一座王宫走到另一座王宫,好像他的人生也就这样了吧。
赶到都城时已是夜里,清清冷冷的月光陪伴了他一路,身后红烛高照,但没有一盏是为他亮的,而前方只有无尽的黑。他便突然走不下去了,因为意识到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
但他足够乖巧,以前是听游昭的话,现在他要听敕勒国国君的话。
有人来接他了。
看模样年纪并不大,发间还用红丝带扎着小辫子,也许是国君随便派来的使者,只有一个人。涂沛灵有想过,不被重视的质子就是这样的,所以他适应得很快。
可进去了才知道,这个人就是尊贵的敕勒王。
他还记得骆璟兕说得第一句话是,你就是太子?怎么像月亮似的。
敕勒国与受降国完全不一样,骆璟兕也和他想象中的国君迥乎不同,没有一见面就给他下马威,只是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说辛苦你了。
在这里,有着涂沛灵从没有体验过的肆意,原来骑马也可以去到宫墙外,看见更加广阔的草原,不用担心宫人的追逐和劝阻。就像骆璟兕说得,追不上他一切免谈,要是追上了,那他就跑得更快。
这位年轻的君王总有法子让身边人无奈,涂沛灵想,是他没有一个像游昭那样的老师吗?不是,骆璟兕有人管,甚至比游昭还严,但他眼里只有自由,从不听他们说了什么。
兕者,形如犀牛,国中神兽也。这是骆璟兕的名字,比起草原上的野狼,涂沛灵觉得他更像黑熊,虽凶猛,但能给人带来安心的稳重。他一遍又一遍地教他怎么写自己的名字,这是涂沛灵学会的第一句敕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