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权,你可知罪?”
虚无的地界,不是伏方,更不是人间。
明与师来不及给出任何反应,就被一股强大的威压抵在地上抬不起头。四周环绕着扶光异常幽冷的声音,他表情狰狞地捂住双耳,可这声音依旧能够渗透进来,似乎每一个音节落地,都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
知罪?他犯了什么事?
是明知禁闭在身的情况下,擅自离开玄冥殿,还是不甘蓝溪玉独善其身,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不,错在更早。
复位前局势失控,早已分不清是夕阳还是鲜血染红了大地,因菩萨石而起的天灾,罡风好像要把整座草原颠覆,还有……还有廉贞!
他终于想起来,廉贞死了。
扶光果然大发雷霆,但在此之前,他并不后悔自己说过的话。
——“你既是这世间最尊贵的神,就该睁开眼好好看着!他们的哭声,他们的苦难,你也一样得承受!”
“否则,你成神的意义何在?!”
明与师跪趴在地上,他牙关紧咬,用尽全身力气与扶光对峙,可帝君终究是帝君,怎是他能够抵抗的。
他听见扶光说:“你掌管世间文运,本是千万文人最为重要的神官,可你不懂自身职责所在。”
“倘若你能够悟道,且毫无怨言,届时,我亲自迎你。”
神官受罚也许不是被贬到人间去,他在敕勒国多待了半年,本以为是为还清罪孽,但扶光只让他看,甚至省去了修尽苦世的过程。从枯骨万里看到绿茵遍野,从战火纷飞看到海晏河清,显然,他没有领悟。
“开阳擅自摧毁菩萨石,天灾降临他也一样逃不了责任,如今却因战乱结束收了功德,你不罚他,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坠入无间深渊,他仰头,与金光涤身的伏方大帝遥遥相望,可他并非忠诚的信徒,即使被困一方之局,他都要向神明诉说自己的不平和怨怼。
明与师深知玉子鱼的死是菩萨石爆发的关键,它要世间所有人都去陪葬,但,它的邪念是从蓝溪玉砸碎它的那一刻生起的。
他不甘心。
所以哪怕从人间回来,跪在扶光座下,他也不曾改变自己的想法。
扶光的手段如雷霆万钧,似乎是恼于他错误的执着,所有秩序在强大的力量面前彻底坍塌,平息过后,这个世界陷入了长久的宁静。
在这里,有着明与师无法拒绝、无法摆脱的宿命。
冷汗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明与师紧绷已久的身子也在这时松懈了下来,但他知道,扶光是不会轻易饶过他的。
不容置疑的声音传入耳内,在头脑里扎根,扶光突然问他:“你还记得,自己是因什么飞升的么?”
明与师抬起发红的眼睛,面对这个问题竟有些迟滞。许久,他微微翕动双唇,像是久远的记忆被唤醒,和扶光同时说道:“一朝金榜题名,得进身之阶,不辱于草莽。治水赋洋洋洒洒,八斗奇才群雄不敌,乃国中第一人也。”
可是如今再去回想,仍觉得万分恍惚。
扶光接下:“后无来者谈不上,但一定前无古人。那篇治水赋,从安民、利财进言,以未雨绸缪结尾,写得极其精彩。你说驭官之道,择优录用,多多益善,又劝天公给你十年时间,必将局势掀得天翻地覆。”
“我看到的不是一篇治理水灾的策论,而是一个少年文臣的赳赳之志,带着他既往开来的决心,非凡辈可比。那时我就觉得,只有你才能担起文曲一职,所以我亲自迎你上太微垣,赐‘天权’二字,封号玄冥。如今一路走来,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扶光每说一句,都对现在的明与师感到失望。是他做得不好吗?不是。封神榜前三甲足以证明他的能力,是他好像遗忘了什么。
扶光已经看不见原先雄心壮志的少年了,杀死他的不是世间污流,而是他自己无法控制的感情。
明与师把额头缓缓搭在手背上,仿佛失了全部的力气,透着一股子麻木之色,“飞升成神幸得帝君保佑,感应至多……言说不尽。”
他都明白的,他没有资格对扶光不满。可是,明明灾难就在自己脚下,他为什么不去救?任凭千年血河万里伏尸,也不肯施舍一分,上天的好生之德究竟体现在何处?
上方再度传来扶光的呵斥:“天权,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明与师堪堪止住眼泪,他叩首,是信徒对神明的敬仰,是帝君对自己的知遇之恩。这份情谊无法忘却,也仅此而已。
或许这一磕头,就代表着他和太微垣之间划清了界限。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严峻。这世间本就没有对错,他不认扶光给他的选择,只听从自己内心的答案。
“我没有错,更没有变。”
倘若扶光因为他的回答而震怒,逼着他去承认自己被世道改变,天上神官才是真正的恶毒和不堪。
所以,他绝不会低头。
但扶光并没有想象中的暴怒,相反的,他太平静了。
甚至,也没有什么严重的责罚。
至少现在来看,还比不上职务被撤、玄冥殿里面壁思过的惩治。无论接下来将要面临什么,明与师都不在乎了。
扶光问:“你当真一成不变么?”
明与师答得斩钉截铁,好像慢一分都是对自己的不公:“我始终是我!”
“好!”四周响彻着扶光的回音,几乎要贯穿他的双耳,“那你便,再写一篇治水赋吧。”
“……什么?”
他未曾想到,这竟是扶光对他的处罚。
无数白纸像雪一样从天而降,轻飘飘落在自己面前,然后铺展开来。明与师的目光随之而动,他竟抓不住其中任何一张,脸上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凝重,似乎缺少了一份提笔的勇气。
膝盖边堆积的白纸越来越多,都快要淹没他整个身子了。这般令人窒息的场景,他虽不明白扶光的用意,但也只能捡起一张,“我会写给你看的。”
可是,这么多年来,他的心境早已不同,即便胸有成竹,也写不出与曾经一模一样的佳作。
但能保证八九不离十。他微微蹙眉,正思考着如何下笔。
扶光端坐在高堂之上,先行闭上了眼。他薄凉地提醒:“错一字、差一字都不行。”
啪嗒。
明与师怔色间,笔端的墨汁溅在纸上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