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受降国太子在这里?”
宋祁年想过很多种可能,但唯独没有想到,敕勒王室竟将邻国太子囚禁,把柄被他人紧紧握在手里,受降人又怎能轻易罢休?
当然,或许是作为同盟互派人质,没有传闻中的囚禁那样夸张。玉子青却摇头,他说,受降国求留质子以表忠心,当年小太子的马车穿过这片草原,他因此有点印象。
也是这位贵人,刚入境就要随从停下,斗篷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用略带稚嫩的声音指着边关说,“既要坦诚相待,两国和同为一家,那么敕勒人是可以随意出入受降国的。”
当时围观的人都在心底偷笑,从少阴来的小太子好像比东荒人还要娇贵,这不仅是把自己,还有身后整个国家都交了出去,哪有这么天真的?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地方因为小太子的一句话,两国平民相安无事了数年,更有像玉子青那样的商队自由出入。从某种意义上来看,确实做到了“和同为一家”。
可为何受降国现在又要毁约,他们是不顾太子的性命了吗?
不是的。
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
五年了,小太子长大了。
他哪里是用来钳制受降国的羊羔,分明就是一把悬在敕勒国头顶的匕首,只是没有人能想到,他会颠覆两个国家罢了。
这是后话。
以表忠心?何人甘愿匍匐于他人脚下?那不过是一个借口。
所以,是他先不顾国人性命的。
而受降国在找一个可以宣战的幌子,现如今,他们终于找到了——
商队带回来的庞氏鼓。
宋祁年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指引他走出了毡包。有不愿面对现实的明与师望着菩萨石的方向,但除了这个,草原的一切都隐匿于深沉的夜色之中,他看见头顶灾星闪烁,足以说明战乱将至。
世人的祈祷多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宋祁年猛的回头,昔日灿烂的风光赫然变成一副陌生的景象,他还没来得及仔细去看,有的人就永远留在昨天了。
越来越多的难民聚集在边关,显然已经到了周边几座小城容不下的地步,然而消息要想传去都城,也得跋山涉水、日夜兼程,可这里的人等不了这么久。
偏生天不逢时连夜雨,跟着人祸一起的,还有他们抵抗不了的天灾。
宋祁年从听闻到亲眼所见,以前他总是觉得,向君王禀报战乱仅仅是一句话的事,他哪里有想过其中到底死了多少人。
故乡蒙难,那些富户、牧民都赶着往北走了,他们像是商量好了一样,三五个人带着几个失去身份的受降人,匆忙地组成了一支新家庭。问起他们时,说:“挑大任个屁!那些人的家都没了,至少我们还有!乡里活人还剩多少,我们不帮谁帮?!”
还有一些读过书、有点出息的青年,举着请命书要乞讨上王城告御状。那白布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全是住在边关的老百姓和受降人用鲜血书写的,有的人不识字,就按下红掌印作为替代。
明与师展开这卷白布,手上仿佛有千吨重,一时感慨万千。
他们的回答竟如出一辙。
不是什么“读书是为天地立心为万民立命”之类的担当,而是“这里识字的只剩我们几个,我们不去谁去?”
明与师抬头看向领头的青年,他对这人有点印象,当初跟着村里人一起逃难到城里时,也是这位年纪轻轻的后生最为激动。
他从小的梦想就是要去朝廷当大官,现在终于能去都城了,却不是为了做官,而是如他口中说的“乞讨”,但带着百姓们的希望,也算干了一番惊天地的大事。
明与师将血书交还给他,恳切道:“你肯定能做官的,还是一个好官。”
青年卷好血书,一边抬起眼狐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明与师眨了眨眼睛,煞有介事道:“你就当我——是文曲星下凡吧。”
他笑了,有着少年意气的不屑:“狗屁!还文曲星,你看能少死几个人不?就这情况武曲星下凡都没用!”
明与师竟也连连点头,随即又正色:“文官有三思,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哪里就比不过武官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青年总觉得这陌生人身上的气质过分儒雅,好像不是凡辈该有的。
“你什么意思啊?”
“没别的意思。”明与师莞尔一笑,俯首朝他行礼,“你且走好。”
临走前,青年还哎哟了一声,说:“管他的呢,大不了什么都没有吧!”
望着他的背影,明与师眉心微动,好像想起了自己飞升前的日子,收回姿势也久久不得平息。
青山处处埋忠骨,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里,这些人就像是浮光掠影的一瞬,但却灿烂了整条历史长河。
他突然想到,人害怕的东西实在太多,死亡、血腥、毁灭……每一个都不是他们能够阻止的,然而尽管前路迷茫,也会为了一丝生机撞得头破血流,这并不代表着愚蠢。
就像青年说得那样,大不了什么都没有吧。
如愿以偿太难,平安喜乐才是他们最真挚的祝福。
所以他知道,秋天香霸占榜首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