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慧珠被江美云一句话顶着一句话,最后顶的实在没办法了,只好从口袋里慢腾腾地掏出一块手帕,再抠抠索索地往外面数钱。
苏慧珠自己在肥皂厂上班,每个月工资有几十块,苏挽是海城的青年工人,每个月工资23元,这些钱都被苏慧珠收了,秦明华还每个月往家里寄钱。
所以,苏慧珠手里实际上钱是不少的,但她因为男人早死,从年轻的时候就挑起了家里生活的担子,所以在用钱这上头,抠是抠的整个永泉坊58号都出了名的。
她捻着手指拿出来五块钱。
江美云似笑非笑:“阿拉秦峥送囡囡去医院,已经垫了十块钱。”
苏慧珠又拿了五块钱出来。
江美云气笑了,懒得跟她磨叽,直接道:“慧珠啊,你给我二十块,十块钱还给阿拉秦峥,其他的十块钱交到医院去,后面多退少补,你自己去结账。”
苏慧珠肉痛了:“哪里需要二十块钱。”
可能底气不足,说话的声音就比较小。
江美云声音可不小:
“怎么不需要啊,囡囡脑子开瓢了诶,差点命都没了啊!
抢救室里多凶险啊,侬说话这么轻飘飘的,哎哟,省的说我图你钱,走吧走吧一起去,说到底囡囡也是你家人,你这个做姆妈的总归晚上要陪夜的!”
江美云可不惯她这小气的毛病,做人家节省归节省,这种生死大事上面再不肯拿钱出来就是拎不清了。
到最后,苏慧珠实在没办法,到底还是拿出来二十块钱,不过票上头就扣了。
给的粮票只够吃一顿的,肉票和副食票根本没有。
江美云知道她是都攒着要给亲儿子补身体,苏挽这个捡来的就得往后靠,她也懒得多说,招呼着秦峥走了。
直到走出弄堂上了车,她才嗤了一声:
“真是作孽个,当年我陪她一起带着小华到乡下去的,怎么就被她看见了囡囡,要是被我捡到,囡囡当我女儿多好啊!囡囡自小就白白嫩嫩乖巧懂事,可爱的不得了!”
秦峥一听这话,忍不住被自己的口水呛的咳了起来。
江美云狐疑看他:“你怎么了?”
秦峥知道他妈有个女儿心结,这辈子就后悔自己没生个女儿,当年他还在肚子里的时候,他妈就天天念叨要生个女儿。
要是苏挽被他妈捡到,那不就成了他一个户口本上的姐了?
当下他的表情就有些一言难尽:“……妈,你少说两句吧。”
江美云“哼”了一声:“怎么的,让囡囡到家里来,落到一个户口本上,当你姐姐不好啊?”
秦峥的表情就有些无奈了:“……妈,你这假设不成立,不要想这些有的没得了。”
江美云却看着自己儿子的侧脸,忽然若有所思起来,半晌以后,故意问:
“你不是从小就欢喜跟在囡囡后面喊姐姐么,弄堂里的阿爷阿奶哄你喊嫂嫂,你还要跟人家急眼。”
秦峥的耳朵红了,绷着一张脸没什么表情:“妈,我好多年没回来了,这条是去第六人民医院的路吧?”
江美云盯着他的侧脸深看了一会儿,转过去:“嗯,没错。”
又过了一会儿,才仿佛漫不经心地开口:“这趟小华回来,慧珠肯定要撮合他们结婚的。”
秦峥唇线抿紧了一瞬,声音有些随意也有些冷:“能不能结婚,也不一定。”
江美云:“嗯,小华看样子是不肯的,囡囡么,是个好姑娘,就是太好了,半点脾气也么的。”
说到这里,她状似无意地提了一件旧事:“你知道那时候小华为什么要从家里跑掉伐?”
秦明华是他十六岁那年突然跑出去当兵的,那时候秦峥才十岁,还在上学。
那天他放学回来,被告知秦明华跑了,他还懵了一下。
后来长大了一点,知道秦明华去当兵,是为了反抗家里的包办婚宴,不肯和苏挽结婚。
江美云这么问,其实也没想着他能回答,兀自说下去:
“你婶婶这个人啊,男人死的早,家里担子大,人呢就变得有些神神叨叨的,那个时候她也是有本事的,也是运气好,刚好就在破49之前,被她遇到了一个游医,弄到点东西。”
秦峥下意识觉得不对劲:“什么东西?”
江美云侧目去看她儿子,笑了:
“你也二十了,也是个男人了,说给你听也不要紧,不过你要当心点,不要说出去,不然要害死人的,就是那种让男人和女人生米煮成熟饭的东西,你懂伐?”
秦峥把着方向盘的手倏忽握紧,手背上隐隐有青筋迸现。
不过夜里黑漆漆的,江美云没看见,只隐约感觉到她儿子情绪不对了。
她停顿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继续说:
“那时候秦明华才16,囡囡只有13岁啊,他妈和奶奶就商量着,等囡囡再长大一点,不过东西是个好东西,要先藏起来,等到以后再用。
哪里晓得,婆媳俩个商量的时候,恰好就被秦明华听见了呢,当天就跑了。
所以,你以为他怎么当兵这十年了,都没回来过一趟啊?根源就在这里了!
这次要不是他受伤了没办法,不然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肯回来呢!”
江美云点到为止,手指向车窗外,提醒:“看好路啊,医院要到了。”
母子俩到了医院,结果却发现苏挽不见了!
秦峥冷沉着一张脸,薄唇抿紧,虽然年轻,但是周身却有一股肃杀的气场,声音冷沉沉的压人:“人呢?!”
吓得小护士们腿软想哭,值班医生们也心有惴惴:“……不知道啊!她麻药劲还没过去,按道理人应该还没醒啊,她能去哪里啊?”
江美云急声质问:“什么叫做你们不知道啊?你们不知道谁知道啊?!人送到你们医院里!现在没了!我们就找你们医院!快点把人交出来!”
永远不要小看一个海城阿姨的战斗力,尤其这个海城阿姨身边还站着一个绿军装。
所以很快,医院就乱了起来,值班的医生护士都被动员起来里里外外的找人。
与此同时,城西的棚户区,出现一个头上缠满了白色绷带的女人,脸色惨白,晃晃悠悠地往前走着,在夜色下,看着多少有些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