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俭执笔的手一顿,听他胸口激烈起伏:“朕这个十七儿,朕最宠爱的,却也是最让朕失望的。”
“他想学……想学二十多年前的苏扶山,兵权大握便野心膨胀,想要夺了朕的位置,朕亦不能如他所愿!!”
“陛下……”屈俭记起前几日那夜与文相逢夫妇二人的交谈。
他道:“晋王收复了燕云十三洲,遭到……”
“燕云十三洲……”宋广帝阴凉着眸子看着他,字句缓慢道:“提及燕云十三洲,朕愈气。”
“燕云十三洲,是朕当年作礼给的辽国,他却擅自收回,坏了朕与辽人的外交之策。”
陛下给辽的礼物?
屈俭脑子嗡地一声,如惊雷在头顶轰鸣,又如被人重重敲了一击,手一哆嗦,一粒如豆大般的墨水滴在了锦帛之上。
“陛……陛下,微臣先前听闻,是宰相秦笠私自与辽人签了契约……”
“没有朕……朕的允许,秦笠敢签这般契约?”宋广帝喘着粗气。
是陛下答应的契约?是他将燕云十三洲拱手相让?
屈俭整个老身躯无力地瘫坐在地上,苍老的手再也执不起那笔。
他一度以为,皇帝之言,即是天道。可如今这天道所言所行,却在明晃晃冲击他的为官之心,冲散着他的信仰。
屈俭呆愣喃喃:“陛下,您为何要如此?燕云十三洲,可是我……中原的疆土啊。”
“为了与辽国停战,护我……护我朝廷安稳,舍弃几州数里又如何?”
屈俭明显感觉一股腥味直冲自己胸腔,老血欲吐:“陛下,自燕云十三洲沦陷以来,近二十万我中原百姓沦为辽人奴隶,更有数不清的流民南下逃亡,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岂是……”
岂是“几州数里”四个字可以囊括的?
宋广帝气息由微弱逐渐转为虚无,忽地猛然挣出最后一口气,一把死死攥住屈俭的手:“宋灏和宋烨都不如朕意,朕不能如他所有人之愿!朕要选一个出乎世人意料的皇位继承者,朕要选一个不违背朕心的皇子……”
“你是不是朕之忠臣?”他满眼血丝,盯着屈俭质问。
屈俭本沉浸在方才那波震惊里未反应过来,此时被他拉住胳膊威声质问,想起自己身份,登时回过神来,急忙叩头,连连道:“臣……臣对陛下之忠心……”
他犹豫半晌,最终肯定道:“天……天地可鉴!”
宋广帝听到了令自己满意的答案,终于松了手,瘫回床榻上,眼神浮空:“朕知道,满堂臣子,只有你屈俭是唯一忠心朕的。”
“拟旨,速拟旨。”
诶,诶。屈俭重新理袖坐回矮桌上,抽了一块干净的黄色锦帛平摊在桌面,哆嗦着蘸墨落笔:“陛下,您您请说。”
宋广帝声音虚弱,语气却坚决冷漠地嘱咐起自己的遗令
“宋烨和秦笠一党谋害朕,革除太子和宰相之职,打入御牢问斩”
“撤销宋灏晋军统军之职、晋王之爵,贬为庶民。部下五十万兵将转改为农民,行耕种之责……”
“宋昶接下朕位,你为首辅大臣,若遇辽国南犯,可以燕云十三洲为筹码重议停战诸事……”
“设置兵线阻隔燕云洲百姓流亡南下,城内流民可一并赠予辽人……”
外面早已寒夜降下,屋内冷气凛人,屈俭却写得汗流浃背。
宋广帝说完最后一句话,喘气道:“写完了么?”
屈俭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抖着手将那圣旨递到他眼前:“还……还有几个字。陛下,您,您先看看?”
然而宋广帝早已视线模糊,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字,粗略扫了一眼,望着密密麻麻的字,一颗心终于落到地上:“好!好!”
他吊着的最后一口气散尽,阖眼呜呼。
“陛下?陛下!”屈俭压低着声音不断呼唤他,见床榻上的老皇帝面色肉眼可见地僵白,他心中猛地一沉,吓得身子后倾,愣在原地。
他脑子空白了半晌,愣愣地盯着手中那封遗旨,心脏跳到嗓子眼里。
宋烨的数万兵将早已将皇宫包围,汴京城外,还有宋灏的二十万大军陈兵护城河畔,这份遗旨一旦出了这所寝殿,宋烨反,宋灏反
区区五岁的新帝,和年近七十五岁的自己,如何能控得住这般情境?
天下势必大乱矣。
他盯着锦帛上的一字一句,双手颤栗着打开手旁锦盒,从里面拿出大宋玉玺。
玉玺浮在空中静了半晌,窗外已经点上了灯火,门口不断有脚步声来回传进。
屋内再无人语,只有他一颗老心脏砰砰地如丧钟般一阵阵敲着。
外面的脚步声愈发走得不耐烦。
不知过了多久
屈俭笔尖落下最后几个字,心一横,老眼紧阖,玉玺嘭地盖上了那道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