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老夫之前,早已去了姚望舟那些人府中吧?”屈俭声音里多出了几分不被察觉的沉重。
相逢和文亦苏又对视一眼。
相逢点头:“是去探望了姚大人他们。”
屈俭长叹息,壶盖微重地盖向茶口,发出清脆的响声:“姚望舟那群人,年轻气盛。他一批人因新政被毁,本就对秦笠和太子不满,三言两语听了你们的话,脑门一热也便跟着走了。”
“老夫不似他们。”他摇头道:“老夫老了,分得清轻重,也分得清天理皇命。”
他不等文亦苏夫妇开口,直接隐晦地回绝道:
“太子虽脾气暴了点,但毕竟乃国之储君,我大宋未来之象征,宋灏一个晋王,领兵冒犯都城,扬言清除太子,如此行径,实乃冒天下之大不韪,是要遭古今唾骂。”
他眼神葆含深意地瞧了他二人一眼,唉声叹息:“勾结晋王,参与谋反,且不论声名狼藉,倾家荡产,严重者人头落地。你们说,可不可惜?”
屈俭崇尚皇权,严苛纲常,宋灏如今所做之事在他眼里就是有悖纲纪和伦理的。他对宋灏不认同本便能猜到。
文相逢道:“先生,我们是”
话未说全,被屈俭摆手强行打断。
他似乎对此事避之若浼,语气有些急切:
“你们若要劝老夫支持晋王,那老夫无能为力。只再饮完这一杯茶后,速速离府才是。”
他参政倦怠,守旧惜命,明晰了两人今日的来意,本能觉得危险。
态度与方才的寒暄相比略微疏离了些,只想着请人快走了的好,莫要与自己有多少牵扯。
他望向文亦苏,启了启唇,最终还是出声道:“虽如此,老夫还是想劝你一句。我听过你之事,你的身份,和你的秘密。”
文亦苏身体微僵。
“你原本姓沈,如今改姓文了。可你最初的姓,乃是苏。”
相逢悄然握住文亦苏的手,出声阻止屈俭:“屈先生,往日之事……”
“相逢,无碍。让先生说。”文亦苏反手握紧她,淡地摇了摇头。
屈俭看了二人一眼,他坐在主位,离两人稍远,并未注意到文亦苏的神情,只眼神瞟向空出,似回忆道:
“苏扶山将军当年率领的威甲军,威名不弱于如今的晋军。甚至我这个苟且在小乡村的教书先生,也听过他的赫赫捷报。”
“威甲军通辽罪名,老夫从未信过。”他隔空凝视着文亦苏,缓缓道:“就如同今日的晋军。”
“晋王人品气度实是不凡,老夫不信他能在北疆做出谋反之事。”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的淳淳劝导里带出几分威严训导的意味:
“但王是王,皇是皇。宋烨是陛下钦定的太子,也就是将来的皇帝。晋王纵使不满朝廷对他的质疑,也不应该起兵围攻太子,如此之事,便是不忠不孝。”
“就如同你,苏世城。”他盯着文亦苏,念出了他久违的原名。
“威甲军虽承受了不白之冤,但你,二十多年了,依旧处心积虑替父兄复仇,相国寺中甚至竟胆大到妄图谋害朝廷重臣和皇子,如今死里逃生,又何必再与晋王有诸多牵扯,反抗太子,你们这是要……”
他大叹气,不断摇头沉痛道:“是要乱了朝政,坏了纲常啊!”
屋外寒风呼啸,室内三人突兀地陷入死寂。
“先生。”相逢面向屈俭站起来,隐住满腔的情绪,温声道:“以往课堂之上,先生总教导我等君子品德,尤以‘忠孝’二字为甚。”
“忠孝乃立身立国之本,有何不妥?”
“太子宋烨与宰辅秦笠早有通辽嫌疑,现今与辽人暗定的割地求援证据还在晋王手中,此为不忠。”她说话不疾不徐,语气也柔和温吞,但每一句话,都惊得屈俭瞪大了眼睛。
“若皇帝那气疾怪病之毒是太子连同惠贵妃所下,便是大逆不孝。而先生……”
她顿了顿,最终一鼓作气道:“为了那套枯朽的纲常伦理,去拥护如此不忠不孝的储君,视真正忠孝的威甲军、晋军等拼死沙场的将士蒙冤不顾,实在……实属……。”
“实属什么?”屈俭嘭地从椅子上站起,一时未站稳,整副身子又跌回椅子上。
相逢和文亦苏见状,忙起身上前扶他,却被他抬手制止。
“好啊好,果真是能写出《沈冤赋》的丫头,能言善辩。学了几分字词,便来教训为师了?老夫知道你想说我什么,你想说老夫是假忠义,真小人,想骂老夫是迂腐儒生,愚臣昧臣?!”他说话间呼吸都有几分急促。
文相逢急忙去给他倒水,却被他一掌推开,凌乱间茶水洒出,幸得被文亦苏拉开,倒出的热水才不至于烫到她手。
文相逢被他拉在身后,看着气喘的屈俭,显出几分无措。
“先生,相逢并无此意。”文亦苏悄悄拉住相逢手宽慰,对屈俭温声道:“相逢是您的学生,她向来敬重您,您是知道的。方才那番话,她不过是与您礼貌探讨,抒发自己见解而已。”
屈俭缓了气,也觉方才自己气急失了方寸,整个人瘫在椅子上,虚弱叹气。
“我和相逢此番前来,并非是为父兄复仇。方才相逢的话您也听到了,太子宋烨和秦笠绝非忠孝之辈,我大宋江山若当真落在他二人手中,受苦的将是万千百姓。”
“我们今夜探访,并非定要让您择一个新主,只是以汴京城如今状况,宋烨定然会急于登基。若真如此,陛下在宫中,恐会受他迷惑甚至胁迫。”
“您如今是最能接近陛下的臣子,我们是期望先生能时刻关注陛下状态,让他保持着几分清醒,莫要被太子言语迷惑,以至于……”
“好了。”屈俭启眸看了他二人一眼,叹道:“太子和秦笠通辽,毒害陛下之事,老夫不愿信,只当从未听过。”
他顿了顿,继续沉声道:“还有,陛下病了,但也并非痴傻。陛下圣意,老夫一向悉听便是,枉费心机左右圣上之意乃是死罪。你之请求,恕老夫无能为力。”
他话毕,抬高了声音向门外唤了几声,方才那老仆人推门进来,躬身询问:“老爷,何事?”
“送两位出去吧。”屈俭摆手。
文亦苏夫妇见他态度坚决,只得互相对视一眼,向他施礼告退。
“先生,相逢方才失礼,还请先生恕罪。您今后……还请保重。”相逢对他躬身拜别。
屈俭最后看了她和文亦苏一眼,轻叹一声,合眸不愿再见,只摆手道:“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