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正侃笑着,沈山水的目光落在了一处角落里。
那是个老者,约莫古稀之年,鬓发霜白,脸上的皱纹深如沟壑。
他端坐阁内最角落处,瘦如病竹,却挺腰直背,似有铮骨相撑,浑身气质上竟不输姚望舟。
总不时有人上去与他施礼打招呼,无论来人身份贵贱,他皆一一起身,浅笑回礼。
“那位是?”沈山水自诩京城人脉库,却还真未见过这位。
姚望舟望了眼那老者:“沈员外竟不认得屈俭大人?官任翰林大学士。”
屈俭?沈山水恍然大悟:“原是姚大人那一届的榜眼。”
“正是。”姚望舟道。
“这屈大人官居京城两年,沈某竟然从未见过他。”
据说这屈俭二十三岁考中秀才,在当地县里做了个教书先生。此后他边授课边考取功名。
次次考,次次落榜。如此坚持了将近五十年,才得以在七十二岁的高龄高中榜眼。
姚望舟道:“屈俭大人因数篇解读孔孟之道的文章获得陛下赏识,官封翰林学士。他平日宅居翰林学士院,替陛下起草朝廷制诰、赦敕等公文,现主修我朝国史。”
他顿了顿,对沈山水道:“员外可有兴趣结识?”
“自然!劳烦姚大人。”沈山水笑道。
姚望舟转身走在前面引路,沈山水低头牵起文相逢的手,对她低声:“屈俭大人擅撰文章、起草公文,正是你所喜欢之事。走?带你去认识认识。”
文相逢心中雀跃,点头重重嗯了声。
屈俭坐在榻上,正专心品尝茶水,忽觉面前走近几个人。
他缓缓抬头,认出了两人。
分别是今日新政论会的主讲人姚望舟,和文水阁的主人沈山水。
几人对他拱手作礼:“屈大人。”
屈俭忙礼貌起身,他年岁大,起身时便有些踉跄。文相逢站在旁侧,见状立即上前去扶他。
屈俭愣地看了眼上来的丫头,和蔼道:“谢了,丫头。”
文相逢摇摇头,表示不用谢。
屈俭站定,对几人施礼。他施礼的动作大开大合,比当朝大多数官员都要来得标准,一套下来行云流水,诚恳又庄重。
他道:“姚大人,沈员外。”
姚望舟念他职位和年岁双高,平日高扬的劲头压下几分,稳重道:“不想姚某今日的论会竟引得屈大人移步前来,实在是姚某之幸。”
屈俭礼貌道:“姚大人过谦了,老夫只是恰巧路过,听闻文水阁谈笑风生,便好奇前来坐坐。”
沈山水笑道:“屈大人这一坐,足令沈某这文水阁蓬荜生辉了。”
姚望舟见到屈俭,自然急于询问他的政见:“不知屈大人对我这新政,有何想法?”
屈俭缓缓摇头,诚恳道:“老夫不过是一个撰文儒生,不懂新旧之政,陛下下何令,老夫悉听便是。”
“这”姚望舟对他的回答有些意外。
这话说得,表面没什么问题,实则不过是回避。
当今朝堂对新政大部分持两种观点,一种如他自己这般拥护新政,希望陛下大刀阔斧改革强国的。另外一种即拥簇在那宰相秦笠四周的守旧者,因惧怕自己庞大的利益被解体,故而大力斥责阻扰新政的。
如屈俭这般两耳不闻窗外事,躲在自己世界里,以陛下个人意见马首是瞻的无为派,姚望舟是鄙夷的。
他道:“屈大人乃陛下殿前御笔,官居要职,竟对新政无一丝想法。只尊陛下之意,却无自己考量,岂非失职?”
屈俭不急不缓:“孔孟之道,在于礼法。尊君,乃你我为臣之礼,何来的失职?”
姚望舟听完他这话,心道当真是个迂腐儒生。他暗哼一声,别开脸不再说话。
沈山水见状,忙笑着缓和气氛:“我看屈先生对沈某这茶倒是有些感兴趣。”
屈俭闻言,露出些笑意,连连咂舌:“沈员外这云雾青,确乃茶中精品。”
沈山水笑道:”既如此,欢迎屈先生随时来我文水阁或去我辰渊宅品饮。”
他拉出自己的丫头:“我家相逢泡茶手法乃是一绝。”
他指的是方才扶自己的这个丫头。屈俭反应过来,对相逢笑道:“这姑娘原是沈员外家的,果然懂事有礼。”
文相逢忙施礼:“屈先生过奖了。”
“相逢热衷写文撰稿,听闻先生的文章张扬有度、动静相宜,有‘为天地生民撰文’之美誉,乃当朝儒学之典范,故而仰慕先生已久。他日先生莅临我文水阁或辰渊宅,定要让她向先生请教一二。”沈山水笑道。
文相逢垂着眸,默默眨了眨眼。
公子的胡话当真信口拈来。
在此之前,她从未对面前的屈老先生有过了解,更未看过他的文章,又如何对他仰慕已久?
屈俭却被他的“真诚”感动,当即有礼:“沈员外谬赞了,他日有机会,定来拜访。”
安生在一旁全程听了,亦觉得这位翰林大学士古板。
他听得员外还要将他引进府宅,趁其他人互相笑侃之际,对沈山水偷问:“员外员外,这屈老先生实在迂腐,你怎的还想攀交他?“
沈山水笑道:“他虽在政思上有些守旧,但文章确实写得好。引他给相逢和你教点撰文技巧,亦是好的。”
安生“啊”了一声,将脑袋向后仰去,哀怨道:“为何我还要学写文章?”
他身侧的楚卫恩瞟他一眼,淡道:“不过顺带提一嘴你,何须焦虑?”
顺带的?!安生一听,这才缓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