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夜色已深,诸人告退。
青雉和楚卫恩扶着万良退出了房,文相逢却被沈山水喊住了脚步。
沈山水的侧脸隐在暗色中,双眸盯着那桌案上的血书,辨不出眼底情绪。
他在沉思。
纵使他最是能言善辩,如今话到嘴边,又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文相逢见他留下自己,此刻又坐在那处沉默着,她也不多问,如往常一般,上前去给他茶盏中添水。
方才众人一番话毕,她大致便能猜出七七八八。
威甲军,血书,翻案
数月前的选宗大会上,她也曾听闻过那威甲军当年被冤谋反之事。
只是彼时她只当这是纪宗主他们武林宗派,和侯将军这些朝廷权臣之间的恩怨。
如今看来,这恩怨的中心,怕不是在纪宗主身上,也不在死去的侯将军身上,而是在这间房中,在公子身上。
“相逢。”沈山水拦住她添茶的手,将她轻拉至身旁坐下。
文相逢还不太习惯和他平坐,于是迅速放下茶盏,有些惴惴地、安静地凝视他。
沈山水终于开口,半开玩笑道:“我记得你曾说过,武林实在危险,希望早点回来辰渊宅。”
文相逢点了点头。
“你可知”沈山水将眼别向远处,凝视着窗外夜色,眸色暗沉,低着声道:“我这辰渊宅,比那武林,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山水回过目光,见对面丫头依旧眼睛不眨地盯着自己,一丝面色也不变,徒觉可爱,于是心情松缓了些许,笑着抚上她头,叹道:“身陷狼窝,却还浑然不觉,哪天自己被人吃了,也还”
“公子。”他话未说完,却听文相逢询问道:“你可是苏世城?”
沈山水一顿,笑容僵住。抚摸她头的手不被察觉地放了下来。
她知道了?
可她询问的语气,明明毫无波澜,简直就像在问“公子,你吃饭否?”一般寻常。
他上下扫视她的神色,试探道:“苏世城,是当年威甲军统帅苏扶山的儿子,叛军余孽&34;
“我若是苏世城,你就不怕?”
文相逢道:“万先生和玄同道长都说了,威甲军不是叛军,他们是被冤枉的。所以,你也不是叛军余孽,我为何怕?”
沈山水不知想了什么,沉默片刻,侧头去看那血书。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静静抚摸过血书中间的两排大字。
那是他父兄苏扶山和苏世青当年亲手写下的名字。
他指腹边磨着那两个名字,边娓娓道来:
“二十年前,我父接到朝廷勒令,预感大难将至,提前命人将我母亲和我趁乱护逃出战地。母亲带着我一路南下来到临安,彼时威甲军叛国、我父兄自尽的消息早已传遍大江南北。”
沈山水眸色晃动在烛光里,继续道:“我母亲原本姓夏,后来更名为林柔。为掩人耳目,她嫁给了临安一位姓沈的茶商。我随养父姓沈,改名沈山水。”
“养父十二年前因病去世,我继承他家业,将茶叶生意从临安拓展至全国。为彻查当年之事,我携母亲举家迁来汴京城,在这城中安了宅。”
他说着,顿了顿,看向文相逢,眼里多了几丝柔色,微笑道:“正是登船去汴京那天,我在临安河岸边,撞见了个小乞丐。”
文相逢听得入神,忽然反应过来那小乞丐是谁,于是羞赧地微垂了眸。
“那”文相逢转移了话题,问道:“那公子的母亲”
沈山水笑道:“你曾见过。”
“我见过?”文相逢疑惑看他。
“相国寺,无念师太。”
文相逢惊地瞪大了眼睛,随后很快就消化了这件事。
她想起此前随公子爬上山巅,隔着那财神小庙的半扇门,看到那门内隐在暗色里的老妇背影。
而后,她又迅速回忆起公子在每次见完那师太后的状态,那是一种她在平日里不会见到的落寞和沉寂之态。
公子和他母亲,看来是处得不太好?
文相逢心里这般猜测,却并没有问出来。
她只是点头,给了沈山水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青雉哥是?”文相逢想起青雉方才急迫的表现。
沈山水又将青雉和青山派的关系细细讲给她听。他从随父从军讲到弃武为商,从威甲军四个副将讲到冤案的背后谋划之人。
他述说得详细,见眼前的丫头眉头终于蹙了起来,才止住了话题。
文相逢细听了那威甲军悲壮的故事,心中涌上强烈的酸涩,为那四千名将领感到无尽的遗憾,稍不忍住,两粒泪珠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