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犹忽然想起在家中隔着不怎么隔音的墙壁,听着隔壁电视机里传出来的声音。
电视机在这个年代是稀有物品,多的是二手货。隔壁电视机是黑白屏幕,播放电视还需要接收天线,时常故障。就能听到巴掌用力拍在上面的‘砰砰’声。
睡在角落里的姜犹,最美好、也最难以忘怀的记忆,便是贴在墙角倾听隔壁电视机的声音。
里面有一段话是这般说的,失了聪的人都是天堂断翅的天使,投胎到人身上,便失去了听力,无法开口说话。
她不知道天堂是什么地方,但想着,天使应当便是林江塘这样的。
“是你啊。”姜犹从口袋翻出一包地瓜干,这是大姐偷摸摸塞给她的。离开时大姐和一众妹妹哭得厉害,老远都能听到她们的哭声。
三年不能再回家,只能待在这所学校里,家长们的哭声尤为明显。
她把几根晒干的地瓜干搁到身后少年的手心里,视线扫过他微肿红透的眼睛,又说:
“我大姐晒的地瓜干好吃得很呢,你尝尝看。”
林江塘垂眼拭去眼角湿润,手忙脚乱地接过地瓜干,淡淡薯香气味钻进鼻子里。
他从来没吃过地瓜干,掰断一小根塞到嘴巴里,被甜丝丝的味道惊得睁大了眼。
姜犹也拿出一根,放在嘴巴里嚼,嚼了一会儿,又听到身后传来细细微微的哭泣声。
她一转头,看见他低垂着头,豆大眼泪扑簌簌地砸落在手心地瓜干上,哭得更严重了。
其实不只是他,旁边不少同龄人都在哭,哭声起起伏伏,痛哭流涕。相比这些人,林江塘就显得不足为道,抑着声线,泪如泉涌。
气氛中尽是悲伤不舍。
“又不是见不到,三年后就能见到的。”她也不会安慰人,腮帮子被地瓜干塞满,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
说完又想到他听不见她说话,索性伸出手把他的脸掰到眼前。
她一字一句地重复了遍。
林江塘哪里与人这般近距离接触过,近到能够看清面前女生漆长睫羽,以及唇齿间喷洒而出的浓浓红薯味,裹着甜意。
她皮肤偏黄,眼睑下生着浅浅雀斑,上挑的眼尾耷拉着,还未褪去青涩的容貌看起来比他年纪还要小的感觉。
然而那双标准凤眸里,无半点同龄人该有的稚气,平静无澜,沉得犹如一汪怎么都搅不动的黑水。
但更多的是,如同洒在皮肤上的冬阳,温柔到让人忘记悲伤。
‘你不难过吗?’
林江塘想问她这句话,奈何两耳失聪,开口艰难。
————
宿舍分配。
女生与男生住处只隔了条走廊,是旧时代的装修建筑,地面铺着木质地板,由于经费有限,地板质量不太好,走上去吱嘎作响。
墙壁涂着厚厚的漆,廉价漆味还未散,整条走廊、连宿舍里都是一股浓浓的油漆味。
女生宿舍十人一间,床位按照当初报名时分配,学校明令规定,携带物品只能带衣物,其他物品都不准带。
只带了一套换洗衣服的姜犹找到自己的床铺,依然是靠墙的位置,只不过是在上铺。
其他九个同学性格都不是外向的,身有残疾,出生就受尽冷眼,心里自卑至极。不过还是有两三个同学在聊天。
“我从外省来的,学校包车票,我爸妈就送我来了。”
“我就想着,能努力读书,到时候分配到一个好的工作。”
之前他们都是家人、外人口中的残废,拖油瓶。在家中大气都不敢出,谨小慎微地活着。没想到居然有一所学校专门招收残疾人,毕业还分配工作。
来时,父母亲戚邻居,看他们的眼神除了羡慕就是嫉妒,都想来学校,他们的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
“校长真是一个好人,如果能见到他,我一定要给他下跪磕头。”
说话的是一个生下来就断手的女生,她只有一只手,做起事也丝毫不影响,肤黑瘦小,来学校之前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但她眼里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从未想过自杀。
话落,狭窄勉强容纳十个人的宿舍里,除了姜犹,其他人都露出崇拜、类似信仰一般的眼神。
仿佛是鑫宁中学的校长给了她们新生,是她们的再生父母一样。
其实也能理解,在自己家中得到是冷眼、欺辱,像个多余人的,而这所学校是救赎也是唯一的一根稻草。
只是。
姜犹不舒服。
就像是身处地狱一般,血管经络、脑袋头颅,全身神经像是爬了无数蚂蚁,密密麻麻,啃噬绞烂。
不对劲,处处不对劲。
难受的过程只维持了一分钟,旁边铺床的瞎一只眼的女同学看见她额头冷汗凝结,从下巴滚落,脸色极其难看,不由担忧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