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弱水深三千尺,宽一千五百里,北至劳山,西抵琢邪。鸿毛不浮,芦花沉底。水上无风,只为尘世爱恨起波澜,故又名无情海。
孟无为跌下石洞,晕了过去,仿佛在恒古便无光明的黑暗中沉沦,寒意自八方涌来,将他吞没。
然后,一个冷冷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我自九幽而来,黑暗与我共生,杀戮是我本性,我誓要吞灭天地万物,震碎山河!天道,魔道,人道,又何存?”
仿佛来自于地狱的狂语,又似心底无端生出的呐喊。孟无为只觉自己不断的向下跌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从刺人心肺的寒冷变作了灼人肺腑的热浪。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不知为何,胸口又突然变得燥热起来,仿佛一个愤怒的生灵在咆哮冲击,想要挣脱牢笼。他捂着胸口,昏睡许久,直到一阵“吱呀”声将他惊醒,这才爬起来,怔怔站着。
长长的甬道尽头,似有浪涛之声传来,夹杂着湿咸的腥味,令人作呕。
“这是——?”孟无为环视四周,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闪耀着幽光的石壁上,赫然刻着两个大字:“天刑”。
字体朴拙无锋,大开大合,与外面崖壁上篆刻的字迹无异,当出于一人之手。只是这“天刑”为何?自己又该怎样出去?孟无为却是一概不知。若是换旁人身陷此等囹圄境地,不免惶惑惊悚,绞尽脑汁寻思如何脱身,但他性子莽撞,人又散漫,只要不是火烧眉毛的事,便既来之,则安之,也不去多想。
他立在甬道之中,闻得外面似有海浪声,首先想到的不是这里为何有海,而是想着如何去抓几尾鱼来烤了吃。至于这甬道是何人所建,有无机关,通向哪里,有何玄机,他又那有空闲理会。
孟无为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屁股,顺着甬道前行,走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忽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吱吱呀呀”的怪叫声,不禁好奇,抬头去看,只见甬道上方,忽有无数道红芒亮起,不禁吓了一跳,紧接着,他头顶上便是一阵阴风掠过。孟无为急忙扑倒在地,侧头去看,只见无数只巴掌大小的火蝠飞过,这才略略放下心来。这些暗夜中的精怪似乎是被他的脚步声惊醒,都卷携在一起,向着甬道外飞去。
孟无为匍匐在地上,待得火蝠飞光,这才爬起身来,想到这火蝠肉可用来烤着吃,不禁为自己刚才没顺手抓上一只而感到遗憾。叹口长气,行至洞外,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极宽广的水面,远处笼在暮霭之中,绵延不知几百几千里。孟无为置身海边,只如沧海一粟,第一次觉得,原来这天地竟如此广大,而自己又如此渺小。
长空上,黑云翻滚,电光隐隐,似在酝酿着一场豪雨。突然,一道巨影划过长空,落在海边的巨树上,俯视着墨色水面。乌云中,一阵狂风猝然袭来,带着惊世无匹的杀气,吹的树枝东摇西摆。黑影顿时随狂风席卷,带着一抹青芒坠入到茫茫林海。
风催林动,沙沙乱响。
孟无为望着眼前的一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风不知自何处刮来,掠过明镜一般的水面,突然掀起阵阵狂涛。
不一会,原本镜面一般的海水已如沸腾一般,一道道巨浪高高抛起又狠狠落下,声浪震耳欲聋。就在这上古一般的世界里,孟无为只觉自己与蝼蚁无异,微不足道。
他紧皱眉头,望向海中,只见水花翻翻滚滚处,一条巨大的黑蟒从中腾起,甲光锃亮,大半截身子则没于水中,赤黄的瞳孔仰视着黑云深处,蛇信吞吐,似在探寻着什么。
蓦地里,黑云中传来一声高亢的啼鸣,霎时间狂风声声怒号,浊浪阵阵拍岸。巨蟒仰天狂嘶,蛇口大张,吐出一股黑气,射向空中那道青色巨影。
但青影速度实在太快,黑气扑了个空,巨蛇似乎早已料到,转而向着四面吐毒。青影似也识得毒气的厉害,双翅猛扑,冲出黑气,然后盘旋着掠过湖面,隐没到了云雾中。
黑蟒一击不中,巨大的蛇头扎入水中,巨浪拍空,只见它已扭动着庞大的身躯,急速向着岸边游去,不一会的功夫,已攀上了一株巨树。
孟无为这时方才看清它的全貌,只见这上古魔兽头方口阔,额生双角,双目赤黄如明灯,射出两道冷冷凶光;身躯粗逾三丈,长却不知几何,全身披鳞覆甲,泛着森森寒芒,赫然是那传说中的玄鸣王蛇。此刻,它那双狭长而漆黑的瞳孔,正死死的盯着黑云中的那抹青影,蛇颈弯曲,作势欲扑。
黑云中则不时传出几声高亢的啼鸣,伴着阵阵锐啸声响,天空中那青色巨影猛的冲破乌云,现出了本像。只见它彩羽缤纷,凤翅金翎,正是玄鸣王蛇的宿敌,可翱翔九天八万里的青凰神鸟。
孟无为远远望着这两大上古魔兽相争,一时间惊得呆了,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这一定是梦!”
《海内异闻录》其上载曰:黑泽之南,有玄鸣王蛇,其鸣如钟磬,招灾引难。然越女山,有青凰,鸣则天下安宁。二者遇而斗之。
此刻,玄鸣王蛇正盘旋在巨树之上,摇头甩尾,蛇躯每动一下,便喷出一口毒气,蛇尾每摆一下,便推倒一片树木。威势之大,令人观之胆颤,毒性之猛,不论草木虫蚁,均是沾到即死,触到便亡。
但一物降一物,任由玄鸣王蛇如何凶恶,却始终拿翱翔九天的青凰没有办法,只气得仰天狂嘶,抒发体内狂性。
而青凰在一阵躲避后,似乎也躁狂起来,忽的长鸣一声,转头便朝玄鸣王蛇的眼睛啄去,一双锋利的尖抓则猛的刺向蛇颈。
玄鸣王蛇蛇尾发出一阵骇人的声响,正自吞吐黑雾,不备之下,只将蛇头避开,蛇颈却中了青凰一抓。饶是它黑鳞坚硬如钢铁,还是被利爪割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喷洒,如同下起了一场血雨。
青凰一击得手,大是振奋,猛力的撕扯巨蟒身体,想要将它开膛破肚,剖肠挖心。玄鸣王蛇巨痛之下,体内的远古凶性瞬间爆发,巨大的蛇口中猛的吐出两颗闪着幽光的毒牙,趁青凰正猛力撕扯自己蛇躯的空挡,狠狠的咬在了青凰翅膀上,紫色的毒液瞬间喷涌而出,混合着青凰的鲜血,将它绿色的彩羽弄的凌乱不堪。
但青凰似是对玄鸣王蛇的毒液免疫,虽受重创,但却并不致命,在剧痛的刺激之下,同样凶性大发,举喙不断的去啄玄鸣王蛇的身体。
玄鸣王蛇身上血流不止,然对它这种上古魔种来说却也算不得什么。它横行黑泽千百年,此刻吃了这等大亏哪肯善罢甘休?只将蛇身一扭,转而缠住了青凰,竟是不顾自己会从巨树上跌落,想要同青凰拼个鱼死网破。
青凰没料到玄鸣王蛇竟会有此一招,巨翅被缠,立马无法腾飞。如此一来,两只魔兽顿时纠缠着,翻翻滚滚的从树顶上砸落下去。
混乱之中,只见天际中压抑了许久的闷雷终于撕破了长空,大雨滂沱而下,整个海面瞬间沸腾起来。
而在这时,海中也起了变化,如同海底被人凿穿,海水疯狂的倾泻而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里面忽有道道青光射出,直透苍宇。
霎时间,原本来还在撕斗的两只魔兽,竟同时停了手,都怔怔的望着那一束青光,眼中露出了贪婪的神色。
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玄鸣王蛇当先扭动身躯,舍了青凰,一头冲出便是数十丈,扑向了海中。
与此同时,海中的漩涡也越转越快,突然间一道天雷落下击在了海面上,电光飞射,霹雳激荡,如同末日。狂风暴雨中,青色的光华刺破黑暗,光耀百里。
玄鸣王蛇盱眙间已游到海中,但似乎慑于天雷之威,也不敢接近那道青光,只将蛇头高高竖起,俯视着漩涡中心,殷红的蛇信不断吞吐着,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
孟无为见这两只巨兽搏斗,一个蛇躯鲜血淋漓,一个彩羽大片脱落,似乎都只为湖心显现的青光,便也不像先前那般惊慌,反而好奇起来,心道:“不知这青光是什么宝物,竟引的两只上古魔兽拼死相争?”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伏在乱石之间,心想:“丁老头平日跟我吹牛时说,这天地间无奇不有,只是凡人的寿命太短,所窥者其实与夏虫无异,所以孤陋寡闻,这话现在看来倒也不是胡诌,这么大的蛇和鸟,若非亲眼所见,又怎么相信是真的?”又想:“这海中的青光既然能引来天雷相击,魔兽相争,定然不是一般的宝贝,许是海龙王吐出的金丹,或者是神仙留下的不死药。”
孟无为正自胡思乱想之际,忽见海边多出了一道白影,身上毛茸茸的,大小与普通狐狸无异,只是生有三尾,此刻正匍匐在乱石间,小心翼翼的向着海中爬去。
孟无为见它生的娇小可爱,与自己收养的狸花猫相似,不忍它去送死,唤道:“小家伙,快回来!”然一片轰鸣声中,那雪白的小兽又哪里听得见,仍慢慢的向前移去。
孟无为担心它被两大上古魔兽吓得傻了,以至错逃方向,咬着牙,俯身追了上去。但等他爬到海岸边时,却发现那小兽已经踏波浮水,游向了海中。只见它小巧的身子潜在水中,若隐若现,远远望去,只如一片落叶般大小,竟也没被玄鸣王蛇发现。
这时,天雷已经渐渐微稀疏,海中的漩涡也慢慢平复,只见一点青光悠然绽放在海面上,玄蛇大喜,张开血盆大口便咬。不想一声啼鸣忽然响起,青凰拖着旋风而至,利爪探出,钳住了它额上双角,向后拖去。两只上古魔兽立时再次纠缠在了一起,你咬我一口,我啄你一下,你来我往,不肯相让。
狂风暴雨中,只那一盏如灯的青光在海面上飘飘荡荡,浮浮沉沉。不一会的功夫,那青色的花朵便已枯萎凋谢,从中结出了一颗圆溜溜的珠子,碧绿通透,实非凡间之物。
那白色的小兽隐匿在旁,被两大上古魔兽的威势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妄动。可当它见到那颗翠绿色的珠子时,贪恋之心再也无法抑制,翻翻滚滚的游了过去。张嘴欲吞时,又恐惊动了两只上古魔兽,只把尾巴一卷,将那翠绿的珠子取下,揽在了怀里,不想珠子一失,青光顿灭。
玄鸣王蛇与青凰身子巨震,同时举目去望,吓得那小兽忙将身子缩入水里躲避。两大上古魔兽眼见宝物被盗,如何肯善罢甘休,一个啼鸣着巨翅狂扇,卷起千层海浪,一个狂嘶着挥出蛇尾,激起万道水花。
这弱水虽深,但又哪里有那小兽的藏身之所,水浪只撞了两撞,拍了两拍,便将它打到了岸上。
两大魔兽见珠子还在,都是大喜,一个分波滑浪,一个展翅翱翔,都径往海岸上冲。
孟无为躲在岸边偷看,见这白色小兽跌落回来,一身柔顺的白毛已变得湿哒哒,乱糟糟的,口中还在不断呕血,只怕性命不能久矣,不免心生哀怜。又见那两大上古魔兽正朝着自己所在的位置冲将过来,苦笑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狐兄,你盗丹的本事忒也不济,不过这偷嘴吃的癖好倒与我臭味相投。也罢,今日你我死在一起也算缘分,临死前不如遂了你的心愿,令这两头畜生白忙一场,老子才不算枉死。”他光棍一条,说着走上前去,拾起那碧绿的珠子,将之喂进了狐口。
原本已快奔到岸边的两头巨兽,见了此情此景,不禁同时怔住。时间仿佛停止,只剩天地间惊雷滚滚,弱水中巨浪拍岸,然后就听“咕嘟”一声,白狐已将那翠绿的珠子咽进了肚里。
但也正是这微弱的声音,却仿佛盖过了天地之威,挑动了两头魔兽粗大的神经,四只巨目同时收缩。玄蛇鳞甲抖动,青凰毛羽竖起,都发出阵阵低沉的震颤声,一齐的望向了孟无为与白狐。两双如车轱辘般大小的兽眼中寒光闪烁不定,如同人眼一般,露出了惊疑、失落、难过的神色,但最后都不约而同的化作了滔天愤怒。
孟无为被两只巨兽盯着,顿时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脸色苍白如蜡,再无半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概。
气氛正凝固间,那躺在地上的白狐突然打了个嗝,咂了咂嘴,似是意犹未尽。孟无为嘿嘿讪笑道:“两位兽兄,这珠子是它吃的,与我可没关系,你们要寻晦气,找它便了。”
也不知是这两头上古魔兽活的年头久了,已通人性,不好忽悠,还是根本就不识人言,全凭本能。
青凰一声悲啼,玄蛇一声惨嘶,巨喙蛇头一起砸下,竟都不约而同的朝着孟无为招呼。孟无为眼见如此,吓得是屎尿齐流,心里只闪过一个念头:“想我孟无为死在这两大魔兽的合攻下,倒也死得其所,只是无人看到,呜呼哀哉!”
眼看着孟无为一身侠骨就要葬送此地,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一道白光闪过,竟是九条毛茸茸的尾巴挡在前面,两条撞开鸟喙,两条拨开蛇头,四条护在身面,遮挡飞溅的石块,一条卷起孟无为后便向后全力逃去。
玄鸣王蛇性懒,唯喜吞服灵丹仙草,此刻见异宝已失,即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眼中虽有愤恨的颜色,但终究知道已无力回天,便拖着残躯滑入密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