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默·歌泽满身污垢,被两名狱卒推进了地牢。
地牢的石壁冰冷而坚硬,除了地上稀稀拉拉的干草,牢房里面空无一物。狱卒将铁门关上,发出嘎的一声,原本昏暗的空间变得漆黑一片。地牢就设在大圣堂西侧不远的审判庭地底下,一共有大大小小的九十九间牢房;不过,据说在九年前冬天里那次“猎巫行动”里,教会抓的男巫、女巫,把九十九间牢房都填的满满当当,却仍然还装不下,后来抓了人干脆不进地牢,直接拉去圣徒广场火刑了。
教会抓人,从来不需要任何程序;教会杀人,只需要一纸认罪书。当然,一旦进了教会的审讯室,面对着满屋子的拇指夹、破膝机、铁娘子、开花梨、荆棘摇篮……这认罪书只要教会想要,还没有拿不到的。自从赫默加入圣堂武士团以来,也不知抓了多少人进来这地牢。如今,他自己也终于尝到地牢的滋味了。
牢房外面,不时传来一阵阵凄惨的喊叫声,令人毛骨悚然。赫默知道,自己选择的路充满危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就进来了。赫默一拳重重的砸在了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羞愧、悔恨,再次涌上他的心头。
被长谷川搜家的第二天,赫默就被停了职,被拦在武士团的大门之外不让进去。不过赫默倒是乐得自在:这下可以秘密调查沃伊切赫医生的事了。虽然跟沃伊切赫接触的时间不算长,但赫默和卡拉都非常确定,沃伊切赫医生绝对是医者仁心之典范。至于那晚被他放走的其他人,赫默还需要再进一步调查:他不想误伤任何一个好人,也不愿放走任何一个恶人。
不过,停职的麻烦之处在于,武士团那边关于这个案子的线索也都断了,赫默只能依靠自己,另找他法。从武士团的大门口离开后,赫默故意先去了工匠坊,雇了工匠去修理家中被摔坏的物件;然后又去了画廊,买了两幅新的油画,以替换掉被撕坏的装饰画。他尽量表现出一副无所事事的人应该有的模样。在画廊外,赫默又雇了个杂工,请他把油画送回家。画廊老板说,这个杂工两个月前才来的宸宁。赫默确认,这人应该不会与教会有什么瓜葛。
从这家画廊去赫默家,刚好要路过沃伊切赫医生的住处。画廊外并无可疑的人物,只有几个孩子拿着木剑在玩战争游戏。赫默借机向送画的杂工交待,请他在路过沃伊切赫的住处时,从外面看看屋子是否有异样。杂工刚一出发,赫默就接着去了隔壁的地毯铺,装模作样的挑选起地毯来了。
不过多久杂工就回来了,说已经把画送到。赫默从怀中掏出一个鹰币,付了工钱,又问起沃伊切赫医生住处的情况。杂工只说,从外面看起来一切正常,但不能确认里面是否有人。赫默听罢,便径直回家去了。按照长谷川的风格,昨晚围捕失手后,肯定会连夜派人把沃伊切赫等人的家给抄了。但此时沃伊切赫的住处,却还没有被贴上封条,看起来也与平日没有两样,显然是长谷川设了套想让赫默往里面钻。可赫默也不傻,偏不上钩。
赫默与卡拉一起,花了半天时间把屋子收拾整齐。傍晚,卡拉的弟弟——禁军统领朱利安,派人过来用马车将赫默一家三口接到翡文河左岸的宅子里去了。深夜,米娅已经睡熟,赫默在她肉乎乎的小脸上吻了一下,又告别了卡拉,披上一身黑衣,从朱利安宅子的后门悄悄溜出,藏进了离南城门不远的一处废旧库房里过夜。
赫默手里还有一个线索:沃伊切赫的养女普雅卡。普雅卡在赫默家照顾米娅时,曾经说过她与沃伊切赫医生的往事。多年前,沃伊切赫医生曾经到蒲林村,给她病危的父亲诊治,但可惜她的父亲那时实在已经病入膏肓,连神灵都无力回天。父亲死后,十一岁的普雅卡就再无其他亲人。沃伊切赫一生未婚,无儿无女,见普雅卡乖巧懂事,就将她收养在身边,教她医术,并视如己出。
如果沃伊切赫父女还没有落入长谷川的手中,此时他们会去哪里藏身呢?普雅卡在蒲林村的旧宅无疑是一个隐秘而安全的选择。赫默希望能尽早的找到他们,一来想要确认他们平安无事,二来也想当面跟沃伊切赫医生了解事情的究竟。
赫默一直等到第二天天亮,城门往来行人不绝之时,才混进商队出了城,沿山路向蒲林村去了。村子不大,赫默没费多少力气就打听到了普雅卡家旧宅的位置。为保险起见,他先是躲在了屋子的后面,贴着墙壁探听起屋子里的动静。
屋子里除了沃伊切赫和普雅卡,还有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赫默心中为沃伊切赫父女平安无事而倍感振奋,但又想借机摸清楚这个陌生男人的来路,所以并未进屋与恩人相认,而是继续探听着墙壁另一侧的情况。墙壁并不算厚实,只要平心静气,就能隐隐约约听见谈话的内容。屋内的三人似乎在饶有兴致的讨论着与生物学和医学相关的问题,有时还会提及一些新鲜的理念,这听起来的确与大圣堂的教义相左,但又实实在在的都是些人畜无害的事情。他们谈话的那种感觉,像极了自己过去曾经抓捕过的一些人。想到这里,赫默心中不由的微微一颤。
之后普雅卡又领进去了一个叫做乔尼的年轻人,他似乎与之前的陌生男人认识。但没过多久,这两个陌生人就向银城出发了。
看到那两个陌生的身影渐渐远去,赫默这才站起身来,准备绕到屋子前面去敲门,不料竟在那里见到一张熟悉的混血面孔。鬼刀长谷川神不知鬼不觉的竟赫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长谷川弘信左臂一振,约半个中队的十来名圣堂武士从几处农舍的侧面出现,一同围拢过来。赫默见状,大声给屋子里的沃伊切赫发出警告,“队长,你们来的太及时了,邪教徒就在这里面。”
听见动静,一老一少两人从屋内跑出,正是沃伊切赫父女。长谷川拔剑横立在门外,拦住了两人的去路。沃伊切赫略微观察了一下情况,便一个疾步上前,用微胖的身体把长谷川扑倒在地。普雅卡见势要来拉起沃伊切赫,却被沃伊切赫厉声喝住,“赶紧去通知蒋先生,否则大家就全完了!”
可普雅卡又怎么会轻易的离开。一旁的赫默见圣堂武士马上就要围住他们,不得以一把将普雅卡推搡开来,“你这妖女,看你还往哪跑!”
认出赫默的那一瞬间,普雅卡整张脸都冻住了。
“还愣着做什么!跑啊普雅卡!”沃伊切赫急切的呼喊声中带着央求与无助。
红胡子札达熟练的俯身将沃伊切赫扣住,另外两个圣堂武士迅速扑向普雅卡。情急之下,普雅卡不得不转身向屋子后面跑去,一头扎进了一片小山林里。
沃伊切赫的双手被绳索死死的绑在身后,他那件米色的上衣,此时已经是沾满了尘土。沃伊切赫冷眼扫视着周围的暴徒,当他的目光与赫默相汇之时,不由得怔了一下,但随即又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转而破口大骂,“你这无耻之徒,枉我救你女儿,你竟然恩将仇报!我,我,我咒你不得好死!”
赫默也不做辩解,任由老医生骂着。实际上,赫默在心里已经把自己咒骂了千百万遍了,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是他自己亲手将救命恩人送到了长谷川的手中。
“赫默·歌泽”,长谷川得意洋洋的看着他,“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
赫默眼神死寂,一声不吭。
“离开宸宁也不给队长我汇报一下!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没有你还真不行呢”,长谷川狡黠的眼神里透着凶光,“至于那两位往东北方向去的朋友,不用担心,我们不会伤了他们,剩下的工作还得靠他们嘞!”
* * *
林子里,普雅卡像小鹿一样矫捷的奔跑。树枝挂破了她右臂的衣衫,身后不远处还跟着几个圣堂武士,略显笨拙的穷追不舍。小时候,普雅卡常在这林子里玩耍,这里的每一棵树木,每一块岩石,她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疾步跨过一小丛灌木,顺着一块大石头的边缘跳了下去,然后溅着水花渡过一处小溪流,来到一条依稀可见的窄路上,窄路将她引向另一片低地,在那里她开始爬坡,在翻过几道陡坡后,她终于把这些武士给甩开了。
她知道一条山路,可以绕到林子另一头的双井村。沃伊切赫让她去通知蒋邵和乔尼,但普雅卡知道,那无异于自寻死路,不如先躲避一阵子,再借机潜回去打听父亲的情况。普雅卡不再犹豫,向通往双井村的山路去了。
确认自己已经完全安全后,普雅卡扶着一棵山杨树,小口而急促的喘着气。调整过呼吸,普雅卡靠着笔直的树干坐了下来。汗水浸湿了她暗黄色的长衫,脚踝也不知在哪里被擦伤了一大块,此时血迹还没有干。紧张的情绪刚刚过去,泪水便从她深邃的双眸中涌出。普雅卡细眉紧锁,洁白的牙齿紧咬下唇,回想起父亲去世的那一晚,自己是多么的无助与绝望。这些年来,沃伊切赫给了自己父亲的关爱,老师的关怀,而现在,自己可能又要再一次失去唯一的亲人!而造成这一切的,居然是那个人,那个他们曾经倾尽全力帮助过的人!对,他的名字叫赫默·歌泽。
普雅卡抹去满脸的泪水。这一次,她不会再像十一岁时那样不知所措。她将凌乱的思绪快速的拼凑起来:刚在匆忙中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至于蒋邵他们,普雅卡推断,武士团故意把他们放走,无非是想利用他们钓出大鱼。在蒋邵两人到达银城之前,武士团应该不会动手。而蒋邵做事一向小心谨慎,这一路上肯定能发现蛛丝马迹,所以自己没有必要再去涉险通知他们。况且,如果主动去找他们,要是不小心暴露了,武士团在情急之下必然提前动手,反而会使他们的处境更加危险。不如先安心去双井村避一避,同时也好好筹划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双井村的那一晚,普雅卡辗转反侧。冷静下来后,普雅卡觉得下午的事情有些蹊跷。普雅卡记得沃伊切赫告诉过她,那天协会在熔岩会馆秘密聚会直到深夜,却遇见圣堂武士团的搜捕。协会的人能死里逃生,据说全仰赖有人提前给他们通风报信。而下午在老宅里,他们也是听见屋外有人大喊,才逃出去的。想来想去,普雅卡觉得自己可能错怪了赫默。倘若真的如此,赫默可能是拯救沃伊切赫的关键。
思来想去,普雅卡决定待天亮后返回宸宁,伺机与赫默接上头。武士团的人一定都以为她去找蒋邵了,此时回宸宁,应该不会有大的问题。
后面的事情还很艰巨,想到这里,普雅卡逼着自己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