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调到中学去教书有多种多样的动因，银行在催促我还贷款，我看见银行的工作人员都要惭愧得老远就躲开，可是以我每个月六十六块五的工资收入，需要不吃不喝三年时间才能还清。这显然是做不到的，我还有很多开销，我必须要吃饭要穿衣。
我记得我有次买了一件普通的外套就花了三十元，去掉了我半个月的工资。我每个月省吃俭用，也分文不剩，如何能够偿还贷款？四弟去了浙江再无音讯。母亲一个人在家维持不了自己一个人的生活，甚至家里的大米都不够吃。
我无法理解我们家那么多粮食到底去了哪里？母亲还念叨四弟为什么不寄钱回来给她买肉吃，我气得训斥她老人家说：“我的娘呀！你怎么只知道自己要吃肉？你不知道你的儿子都多大了？要不要结婚？结婚要不要房子？没有房子你的儿子在露天坝跟你的儿媳妇睡觉吗？”
我这样训斥自己母亲的时候，我已经三十岁了，四弟已经二十二岁。其实我想过随便找个姑娘结婚算了，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对金凤的感情是不会有结果的。
金凤有那么体面的工作，还有个当官的父亲，她跟我结婚除非是我一夜之间大红大紫，我发表的文章红遍全国，我突然被破格提拔到哪里做个一官半职。那时我就可以像李白那样豪迈地吟诵：“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但是我的直觉还是告诉我，我没有那样的好命。我的才气有限，运气也不佳。
当我想随便找个看得顺眼的姑娘结婚的时候，我第一个要考虑的问题就是，我结婚后，我和妻子住在哪里？我分到的那间超过百年的老房子因为摇摇欲坠，已经被我卖掉了。
我和他们三兄弟签的协议里面、虽然注名我是有权居住在我们那个破烂的新房子里，但是两间正房已经被大哥大嫂和三弟夫妻一家占据了一间，大哥大嫂占据的正房隔出了两间卧房，一间他们住，一间母亲住；三弟夫妻占据的正房一开始就很霸气地将可以隔出两间卧房的空间只弄成了一间卧房，根本就没有给我结婚留下空间。
当然，我真要结婚也不是想不出办法，我可以和我的妻子住在楼上，可是我觉得那样太委屈了人家，还有，我们两家人的粮食怎么堆放？我们要闹出多少误会和笑话？而且我是那么讨厌我的三弟！我看见他就恶心得想吐！！我好不容易弄了个民办教师，我的目的就是想躲开他，但是如果我找一个农村姑娘结婚了，我就不得不跟这个混蛋住在一个屋檐下，我在精神上要遭受多大的折磨？
不过这些我都打算委曲求全，打算忍耐算了，因为我已经无法忍受人们看我的目光。邻居跟我吵架的时候已经公开嘲笑我只有当和尚的命；已经断言我这辈子只能打光棍！我自己也怀疑自己这辈子是否还能结婚。
到了三十岁，我开始恐惧去喝别人的喜酒，那些因为结婚而邀请我去喝喜酒的人年龄都比我小得多，他们一般都是二十岁或者二十二、三岁，而我已经三十岁了！不但没有结婚，而且还没有女朋友，我在二十出头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三十岁结婚。
可是如今已经到了三十岁，我不但还没有结婚，连我女朋友的影子都没有。我心里面装着金凤这个光辉灿烂的影子，但我知道这影子永远都只能是影子，她不会从镜子里走出来的。
我害怕别人问我的年龄，我实在不好意思说出来我已经三十岁了！我害怕人家感叹我的年龄；害怕人家的眼光流露出同情、讥笑、幸灾乐祸！我去吃人家喜酒的时候，我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悄悄的看我，我看见有人咬着耳朵窃窃私语，我就怀疑他们在议论我。
我听见那些结婚吹唢呐的声音和敲锣打鼓的声音心里就紧张难过，我想别人都结婚了吗，我为什么没有结婚？我什么时候才能结婚？我还能结婚吗？
有一年，我觉得有个姑娘我大概可以和她结婚了，我已经打算将家里养的两头猪用来给姑娘家发彩礼人情，可是我家的两头猪还没有长肥就突然死了，那是我如果要结婚唯一的希望，可是我的希望却死了！我知道没有这两头猪，我就没有办法给女方发人情，就没有办法结婚。后来阴差阳错，我和那姑娘没有任何结果，我才对两头猪的死亡减轻了心理负担。
如果我能调到中学去教书，我就说不定有能力偿还贷款，我还了那笔贷款，就可以考虑找个姑娘结婚了。如果能够找个街上的姑娘，我就可以住在街上，可以不和三弟那个混蛋住在一起。我就不会每天都过着恶心的日子！我还可能戒掉“大贰”，重新找回以前心灵的宁静，使我安静地看书，安静地创作。
但我到底只是个民办教师，而且是临时的，我到底只是一个只有初中结业证的人。其实我什么证都没有，因为我没有去领那个初中结业证。哦，对了，我还是有证的，我有一个遵义市作家协会的会员证，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人家要的是文凭。
我通过了一年的努力，凡是该做的事情我都做了，在中国这个社会里，办什么事什么规矩我都懂一点的，该做的事，该受的委屈，我都做了，可是我的实力是不够的，这个实力包括着方方面面，尤其是经济上的实力。我努力了，可是最后我失败了！掌管我命运的人卡住了我的脖子，他们没有签字。
我一怒之下，宣布辞职。
实际上，我在跑调动的时候，已经在心里有了两手准备，那时候，学校附近的村庄里已经有很多人去广东打工了。她们多半都是些年轻的姑娘，当然也有一些小伙子。年轻的姑娘小伙子们每年都要回家过年，她们回家过年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居然都认识我，她们从学校经过的时候看见我都会跟我主动打招呼。
我对她们在外面的生活会充满了好奇，有时候我就会让她们停下来，向她们打听外面的世界。我最关心的是她们在外面的待遇，有个姑娘告诉我，她们在外面一个月可以挣五百元，五百元？这个数字让我十分震惊！要知道，当时我们全区工资最高的一个中学老教师的工资才四百元，而这个小姑娘在外面一个月居然可以挣五百！我的天！！她干一个月就是我大半年的工资，她干一年就相当于我十年。
我教这个书还有什么意义？我问姑娘她在外面都干些什么，她说是在电子厂上班，她们的工厂生产电视机。妈呀！她们的工厂居然生产电视机？太了不起了，我说如果我去，你可以让我进你们工厂吗？她说遇到招工的时候就可以。
这简直太让人动心了，不过我还是下不了决心，因为我毕竟是老师，老师是有“地位”的。我走到哪里，别人都恭恭敬敬叫我一声“田老师”。要是我不教书了，谁叫我老师呢？可是如果我继续当老师，我怎么还贷款？怎么结婚呢？我一直在纠结着。
我调动失败后，我不再纠结了。我下了决心，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这地方让我堕落，让我染上了“大贰”这个毒瘾而无法自拔！这教师的身份只会让我一辈子穷愁潦倒，让我一辈子打光棍。
我找到我的朋友杨康，我怂恿他跟我一起去广东闯荡。那一年我们家养的两头猪顺利长成了肥猪，我将两头肥猪卖掉，这样我就有了足够的路费。
怎么离开学校呢？我真的不好意思“光明正大”的走，我怕别人问我要去哪里；我怕我的孩子们追着我；我害怕看到孩子们不舍的目光。我给孩子们上最后一堂课的时候，我告诉孩子们我是最后一次给他们上课了！我刚说出来第一句话我的喉咙就堵住了，我鼻子发酸，我感觉我的眼泪马上就要涌出来，我赶快背过身去。
我离开我的孩子们的时候，我做了一件至今都让我惭愧的事，这事我无法原谅自己，我不配当一个老师。
我买了一些水果糖放在我的宿舍里，当我上完最后一堂课的时候，我叫了几个成绩好的同学到我的宿舍里面去拿水果糖，当时我没有意识到我这样做是多么错误！多么极端，若干年后，我才感到了深深的自责和后悔！那些成绩好的同学拿到我给他们的水果糖后，他们一定会拿到教室里去炫耀，啊！这对其他的孩子太不公平了，这是对其他孩子自尊心的严重伤害！我这个老师是怎么当的呀！！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当老师？我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我为什么要歧视成绩差的学生？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作为一个老师，我应该爱每一个学生，爱每一个孩子。我没有理由、没有资格去伤害那些成绩差的学生，我那样做简直是犯罪！上帝啊！！我当时太无知了，求您宽恕我吧！！
这件事让我的良心终身受到谴责！如果有一天我还能有幸走上讲台，我要给孩子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亲爱的孩子们，无论你们的成绩是否优异，我都会爱你们每一个人，因为人的能力本身就有差异，而且我们都各有所长，我们不能用成绩的好坏去歧视任何一个人！”
我伤害了我的大多数孩子，我有罪！我已经没法弥补我的过失！
我选择了一九九五年八月十五中秋节晚上离开学校，我的最要好的两个同事王老师和韩老师在明媚的月光下为我送行。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天上没有一丝云彩，这是一个好兆头。四年后，我从广东带回来一个又漂亮又能干的女朋友，和那天晚上的大月亮脱不了干系。
可是出发前往广东的那天凌晨却下着瓢泼大雨，我的心情因前途未卜而十分沉重！我像一只羽毛被打湿的小鸟贴地飞翔，我好不容易通过努力获得了一个民办教师的身份；我从社会的最底层拨开厚厚的云雾，看见了一丝亮光，获得了一个身份，可是我却放弃了。我知道丢失的东西要找回来有多么不容易，但是，我这个人做出的决定不会轻易改变。我贴地飞翔也要飞翔，无论我会撞到前面的高山还是掉入前面的河谷，即使是粉身碎骨也义无反顾。
我走以后，我们那个大家庭就剩下了大嫂和三弟媳妇和母亲。大嫂不久后出门改嫁，只剩下三弟媳妇和母亲。母亲对三弟一直逆来顺受，但是和她的三儿媳妇却搞不好关系，以致后来母亲病重期间，她的三儿媳妇连一口开水都不愿意给她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