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凹完小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每个年级两个班，大约共有学生八九百人，教职工三十多人。其中大约五分之三是公办教师，五分之一是可以转正的正式民办教师，五分之一是传说没有转正希望的临时民办教师。
在教师队伍中分出三个等级，工资也自然是三个等级。公办教师工资最高的老教师一个月有三百多块。比起我的一个月六十六块五毛，相当于我的六倍。但是他们上的课时可能还没有我多，有的甚至根本就没有排课，比如一个农教校长，我看他天天赶着他家的一群鸭子从校门口经过，但从来不到学校，每个月两三百块钱的工资照拿不误。
教师的教学水平跟工资多少更没有丝毫关系。实事求是的说，公办教师当中，大部分的水平还是不错的。他们很多人是老高中生甚至是老师范生，所谓老高中生和老师范生，就是指一九六六年之前毕业的高中生和师范生。
他们在学知识的时候躲过了中国现代史中最荒唐的岁月，以他们的水平，当个小学教师是绰绰有余的。在教师队伍中，他们的水平毋容置疑。还有的公办教师就是刚刚师范毕业出来的年轻人，比如我的两个同学同事，他们的水平也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在这两者之间的公办教师和民办教师。
正式民办教师当中，有的水平低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他们可能最常见的字都不会写也不会读。有的上数学课只能上到一年级，到了二年级就上不下去了。语文连一年级都上不了，因为他们对拼音都不是全部认识。有个正式的民办教师据说只读到小学二年级，我去听过他上课，他很紧张，我记得他上的是二年级的语文课，他上的那篇课文是《揠苗助长》，他整堂课几乎都在对学生高声喊叫着“揠苗助长就是什么呢？揠苗助长就是揠苗助长，揠苗助长就是什么呢？揠苗助长就是揠苗助长”
我不明白他这样上课学生如何可以听懂！我看那些学生的表情，每个孩子都瞪着一双眼睛莫名其妙的的看着他，我本来忍不住想哈哈大笑，但是看着那些孩子的眼神，我心里开始疼痛，所谓误人子弟这样的事，不就是活生生的发生在我的眼前吗？这些孩子在这样的老师手里，他们能学到什么？但是因为这个老师是区教办某领导的亲戚，学校每年评先进教师，每年的先进教师奖状都归这个老师获得，这个老师领奖状也领得理直气壮，脸上从无愧色！
跟我搭档的数学老师姓汪（化名），汪老师是公办老师，但他是被推荐上的师范。他读师范的那个年头不需要考试，关于他读师范，还有一段“佳话”在学校流传，据说上面来人到他们村里考察，看看谁适合去师范读书。
本来目标是另外一个少年，可是到了那一家，那家人情商太低，没有怎么理睬上面来考察的人。这些上面来的人经过汪老师家门口，因为太阳大，就顺便坐下来歇息，汪老师的母亲情商极高！正好家里有蜂蜜，就给上面来的那些领导每人冲了一碗蜂蜜水请大家喝，结果领导们看见了初中刚毕业的汪老师（也是推荐上的），于是立刻改变主意，让汪老师成了一名师范生，后来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我们学校的老师。
其实这也没什么，只要汪老师肯学习，当个小学老师不是什么难事。可汪老师居然是个酒鬼，他每天吃过早饭来上课的时候都喝得醉醺醺的，走路都东倒西歪。他给学生上课的时候，基本上都处于“酒课”的状态！他上课时如同梦中呓语，毫无章法和逻辑。
我心疼孩子们，多次劝他白天不要喝酒，要喝酒晚上回去喝，喝死了也没人管你。可是汪老师从来不听劝告，有次他喝了酒正好经过人家的粪口，他在人家的粪口蹲下来准备拉屎，结果一屁股坐进了粪池。他在粪池里挣扎，粪蛆都钻进了他的嘴里，要不是粪池的主人正好要去挑粪淋菜，救了他一条小命，他就被淹死了。
汪老师喝酒后摔倒在路边，摔倒在水沟里是常有的事。但无论发生过什么，他都无法改变自己。有次我劝他话可能说得重了一些，汪老师居然回击我说：“我喝酒我有钱，我有钱就喝酒，你没钱就吃糟子！”外地的读者朋友可能不知道“糟子”是什么东西，“糟子”就是喂猪的酒糟。汪老师知道我的工资只有他的四分之一，因此他这样振振有词地回敬我，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要不是考虑到我已经是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我就会狠狠的搧他一个耳光。
有次汪老师走路歪天倒地又喝醉了，他躺在学校大办公室的长椅上打着呼噜。我上完语文课就该他上数学课了，我们班的孩子们没有一个不讨厌他，家长们没有一个不憎恨他！家长们都希望学校换一个数学老师，可是我们班的孩子全部是农家子弟。
我去的时候，另一班的孩子都是被另一班的老师挑选出来的，教职工的孩子，家庭富裕一点的孩子，领导干部的孩子、有关系的家长的孩子都在另一班。我们班的孩子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他们常常没有钱交学费，好几个孩子的学费开学的时候家长都要我给他们垫着，汪老师不给我们班上数学，谁给我们班上数学？
我的课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对孩子们说，你们的汪老师今天又喝酒醉了，等会他就会来给你们上课，你们喜欢他喝醉酒了给你们上课吗？孩子们齐声回答：“不喜欢！”我说我想改变你们的汪老师，希望你们配合一下，一会儿汪老师给你们上课的时候，如果他走路时还是歪天倒地地穿来穿去，你们就喊汪老师滚出去！如果你们汪老师不出去，你们就出教室去。你们不要上课，要求换老师吧。孩子们异口同声：“好！”
汪老师去上课了，我让一个跟我关系好的同事去窗外偷看，只见汪老师东倒西歪走进教室，开始口齿不清地讲课。孩子们不知道他讲些什么，都傻乎乎地看着他。看了一会，一个孩子胆子比较大，试探着轻轻喊一声：“汪老师、滚出去！”汪老师没听见，估计他也听不见，因此没反应。但孩子们都听见了，见他们的汪老师没反应，就大胆地一起高声喊：“汪老师、滚出去！”这回汪老师听见了，他举起教鞭要去抽打孩子们，孩子们见状，发一声喊，一窝蜂涌出了教室。
这次校长配合我，好像扣了汪老师几天的工资，可是过后汪老师照样给孩子们上课，没有丝毫的改变。
我被染上大贰瘾后，上课没有那么认真，后来我认识到了大贰对我的毒害，但我又戒不了，我就想摆脱这个环境。我唯有摆脱这个环境才有希望，才有可能脱胎换骨。我希望到浞水的中学去教书，中学里面好几个语文老师也希望我能够调过去，他们认为我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中学语文教师。
我虽然不能完全戒掉大贰这个神奇的游戏，但是我还是在尽量减少和牌友们在一起的时间和次数；我尽量将更多的时间用在孩子们身上，尽量多读书和写作。
在打“大贰”牌最炽热的两年，我教的孩子的成绩在全区统考的时候，平均分数总是排名靠后。这使我这个被人称为作家的老师感到万分惭愧，也感到十分的对不起孩子们。我们学校老师排课的习惯都是跟班走，当我的孩子们进入三年级的时候，我下决心尽最大努力让孩子们能都可以考个高分数。
我真的克制住了自己，真的减少了很多打牌的时间，到了期末考试，我教的学生在学年统考中，平均成绩果然名列全区第一名。我的搭档汪老师教的数学和往年一样，全区倒数第一名，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工资是我的五倍。我仅仅获得了三十块钱的奖金，这使我感到，我的努力毫无意义。
学校附近没有集镇和街道，没有人卖菜，这给我带来了省钱的理由和好处。这样我就可以在班上跟同学们说，如果你们方便，可以给老师带一点菜来。随便什么菜都可以，因此经常有学生给我捎菜来。
我宿舍里面的蔬菜总是怎么吃也吃不完，还随时送给别的住校的老师帮忙分担。我吃的米是从家里带去，在学校的开销只要买油盐就行了。如果什么都要花钱买，我那点工资根本就不够吃饭的。有时候还到同事和亲戚家去吃，有时候到同事家里吃了饭还让我带一些菜回学校，这也给我省了不少开销。
但我想调动的念头还是越来越强烈，因为我如果能调到中学上课，那里的民办教师一个月有一百多到两百元。
我开始为调动而努力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