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结婚了,四弟去了浙江金华,田土已经出租给他人,我有足够的理由不回家了。我没有理由回家,我决定在周末也呆在静悄悄的学校。
别的老师都盼着周末,我却害怕周末。我不希望有周末,周末的时间太难熬了!有时候,我会给在县城里穿帅气制服的金凤写封信,然后盼着她的回信。她的信终于来了,信写得很简短,但是她写的每一个字都让我激动!虽然每一个字其实都与爱情无关,最多在字里行间体现出一点儿友谊。但那是异性的友谊,是一个美丽的姑娘的友谊,异性的友谊是可以发展成爱情的。
在周末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我会拿出金凤写给我的信在学校门前的小河边一边漫步一边反复阅读。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写的每一个字上面,我希望在那些充满女性味儿的笔画上寻找到浪漫和温馨。然后我注视着河水中的浪花,幻想着金凤有一天会到这河边来跟我一起散步。
金凤一次也没有到我们学校去过。很多年后,当我冷静下来以后我才明白,像她那样高贵的身份,是不可能到我们学校去看我这样一个临时民办教师的。并且我是那么穷,穷得那么彻底,那么糟糕!我还有那么一个荒唐的家庭;荒唐的母亲;荒唐的弟弟和荒唐的大哥大嫂。
其实在别人的眼里,连我自己都是荒唐的,因为我只是一个月薪只有六十六块五毛钱工资的民办教师。传说我这样的民办教师根本没有转正的可能,而我却彻底放弃了对土地的耕种!人家公办教师都在耕种土地,我一个民办教师居然就那么厌恶土地,我正常吗?我不荒唐吗?
学校两个关系要好的同事看出我这个光棍的尴尬和寂寞,他们几乎在每天放学后都会邀请我到他们家去玩,去他们家吃饭。尽管我三天两头去他们家,他们对我每次都是那么热情招待。
这两个同事一个是刚刚师范毕业不久的韩老师,一个有些调皮的年轻小伙子,年龄大约比我小两岁,他有一个还在上高中的女朋友。他和自己的母亲一起生活,他也感到有些寂寞,特别喜欢跟我一起玩。另一个同事是王老师,王老师四十多岁,一个很勤快的人,家里养了很多猪,因此在他们家吃肉没有问题。
王老师和韩老师同住一个村一个寨子,两家的直线距离只有一百米左右,因此我们三个老师常常在一起玩。
玩什么呢?首先是聊天,聊天就是学校那些芝麻蒜皮的事,聊了一阵也就乏味了。当然就要找出一些玩的把戏来,我们三个都不喜欢喝酒,可是他们两个都特别喜欢打牌。
可是我在没有教书之前,我就是一个典型的正直青年,我几乎没有任何的不良嗜好。我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调戏姑娘,他妈的,我几乎是个木头人,我只知道读书写作干农活,我是个傻子吗?
韩老师和王老师两个同事就取笑我说,田老师,不管你文章写得多么好,教书教得多么好,在我们铁窑这个地方,如果你不会打牌,你媳妇都找不到,信不信?他们还跟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个小伙子跟媒人去姑娘家里相亲,饭后准老丈人要小伙子一起打牌,小伙子说不会打,过后媒人跟小伙子告辞出门,媒人问准老丈人小伙子是否可以当他的女婿,准老丈人鄙夷地说:“牌都不会打,这样的傻子拿来有什么用?不同意!”
那时候,在低凹的乡下,姑娘是很多的,而且有很多还是美女,她们的肤色白净而又红润,很多浞水街上的小伙子都喜欢去低凹找姑娘做女朋友。我到了学校不久,好几个姑娘就莫名其妙的认识了我,我走在路上,总有姑娘和我打招呼,有姑娘从学校过路,也会田老师长田老师短的叫我。
可是我心里有金凤,之前还有过荷叶和秋芬,她们轻易入不了我的法眼,进入不了我的内心。
王老师和韩老师跟我说的话和讲的相亲的传说据说完全是真人真事,但我觉得非常可笑,不过我真的不想被人误会我是一个傻子。我们学校有两个唯一不打牌的老师,其中一个似乎真的是有点傻。还有一个是酒鬼,跟我教同一个班,我教语文,他教数学,关于这个酒鬼老师,我在另一个章节会对他进行比较详细的描述。我可真的不想与这两个家伙为伍。
我的时间太富余,我的生活太无聊,我已经没法像以前在农村劳动那样争分夺秒的读书、争分夺秒的写作。那么,为什么不能学学打牌呢?
韩老师和王老师成了我打牌的“导师”,在这之前,我会扑克和麻将。我虽然会那些简单的游戏和娱乐,但是我却没有兴趣玩,我更不喜欢用扑克和麻将赌博。可是这次他们教我学的是我们务川县境内的民族特色“大贰”牌,没想到我对这个牌一学就来了兴趣,当我学会以后,就像染上了鸦片瘾,从此无法自拔。
开始的时候和韩老师跟王老师打,他们教我打牌不要“工钱”,还管我饭。我学会以后就经常和他们一起打,但我发现我的牌技远不如他们。和他们打的时候都是输多赢少,或者是根本就不会赢。尤其是韩老师,牌技好得不得了,我和他打,基本上都是输给他,我们学校还有一个冯老师,他是我的初中同学,这个家伙的牌技更好,有他们两个在,我基本上是百分之百的输给他们。
不过我们打得很小,我们一个晚上打十颗包谷籽,最多打二十颗包谷籽。一颗包谷籽五毛钱,谁面前的包谷籽输完了就算一次账,因此一个晚上下来,最多也就输五块或者十块钱。
我们学校几乎所有的老师都酷爱打牌,不打牌的真的只有那个酒鬼和那个有点傻的老师。越聪明的就越喜欢,因为他们聪明,因此他们的牌就打得很好,他们的牌打得好就会经常赢钱,越赢钱就越喜欢。
我们学校最聪明的当然就是校长和教导主任,他们的牌也打得最好,他们也就最喜欢打牌。尤其是我们的校长,他的家有些远,因此他也是住校的,在放学以后,他跟我一样无聊,因此他很喜欢和我一起打牌。我们一起住校的还有一个徐老师,徐老师的水平跟我差不多,甚至比我还要差一些,因此我最喜欢打牌的对象是徐老师。
还有一个水平一般的是以前教过我后来成了我同事的洪老师,洪老师的水平也接近我的水平,我也喜欢和洪老师打牌。
晚上一起打牌最多的是我跟校长和徐老师,因为我们都是一起住校的。晚上需要一起打发时间,当然,因为校长的牌技好,赢钱多的基本上就是校长。
后来我和徐老师就不喜欢和校长打牌了,他只赢不输,我们等于白白送钱给他,谁跟他打?不过校长对老师们很好,很宽宏大度。有天晚上我和校长还有徐老师鏖战了一个通宵,第二天该我上课的时候我居然在宿舍里睡着了,校长知道以后居然一句话都没有说。
打大贰本来最少都需要三个人,但是我和徐老师在学校共同住在那个破庙搭建的房子里,校长住在学校新修的楼房里。我和徐老师是邻居,水平又相当,我们决定就我们两个对打,这在我们学校被传为佳话!我们两个经常一打就打通宵,我已经很少看书和写作了。
有次进城在街上遇到我们县最有名的作家戴老师,戴老师问我是否学会了打牌,我说我学会了打“大贰”,戴老师立刻失望地摇摇头:“尿了、尿都尿了!”,很奇怪,在我是农民的时候,戴老师从来没有问过我这个问题,在我进入了体制之内,成了一名民办教师,戴老师就突然问我这个,他好像早有所料,难道他长有天眼?高人啊!
我在去教书之前,我以为我到了学校就会文思泉涌,会源源不断地写出好作品;会成为高产作家;会很快成名直至成为专业作家。可是两年时间过去了,我在这两年时间里只在《遵义文艺》这样的内部刊物发表了《爱情的演变》和《高人》两个小中篇,其影响力都远远不如《惶惑的沧浪河》。
当我染上“大贰”牌这个毒瘾后,我写作的灵感几乎彻底消失!当我坐下来打算看书或者是写作时,我发现看书已经完全无法集中精力,写作完全找不到感觉!我满脑子都是大贰牌的画面,我的内心彻底混乱无法安宁。
我一天不打牌都会焦躁不安,只有当我坐在牌桌子上,手里拿着大贰牌的时候,我的内心才会云淡风轻地安静下来。如果有幸在结束时赢点小钱,我的心情会畅快十多二十个小时直到下一次牌局开始;如果不幸输了十块八块,我的心情就沮丧、烦闷、后悔!我会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打了,今后不要打了。
可是过去几十个小时以后,只要有人邀约,我就按捺不住自己,还是照样要坐在牌桌子上。
我常常在输了钱以后默默后悔难过,我想我就这样毁了自己吗?我的梦想呢?我还没有结婚,我还一无所有,我怎么能够这样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我这样下去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我会不会很可悲?很可怜?会不会当我老了,当我要死的时候还是一无所有?
我的同学也是我的同事冯老师结婚的时候,我居然在他们家打牌连续三天三夜,除了上厕所没有离开过牌桌子。当和我们一起打牌的来自县城里的客人不得不离开散伙时,我依然意犹未尽、毫无睡意!主人让我去睡一会儿,我躺在床上,居然还完全无法入睡,大概是通过三天三夜的战斗我赢了五块钱的缘故。我为赢了那五块钱而神经高度兴奋着,所有大贰牌的画面都在我的脑子里跳跃。直到回了家,到了晚上我才睡着了。
我在写这篇回忆录时,找到了我在教书期间写的一篇日记,现抄录如下:
日记
一九九四年五月二十九日 晴
我从来没有想到“大贰”这种赌博工具会对我有那么大的诱惑力,我怎么也无法抵制它,它有时对我的诱惑力甚至超过了那些漂亮的姑娘。
半年前我还劝别人戒赌,我对别人沉湎于那种赌博游戏感到无法理解,我曾经从心里蔑视这种游戏,但是自从我学会这种游戏以后,我就几乎陷进这种欲望无法自拔,我几乎最大限度地放纵这种欲望。
打“大贰”牌对我危害最大的还似乎不是输钱,而是耽误了我每天早晨的写作时间,当到了以前的写作时间,现在的我却刚刚停止打牌上床睡觉,有时我居然能连续打牌几个通宵。
那么我输掉的就不仅仅是钱,从口袋里拿出的现金其实是微不足道的,更可怕的是它将可能断送我的前程。
我没想到玩这种游戏时是那么一种享受,它能使你整个身心全部投入,当我手上拿着“大贰”的时候,我就忘记了一切,没有烦恼、没有忧愁,一切都变得十分美好!打“大贰”就是一种能忘掉一切不快的巨大欢乐的源泉。
“大贰”有一种魔鬼般的诱惑力,玩它不是为了赢钱和输钱,尽管赢钱会悄悄高兴,输了会难受一阵!但任何赌具对我都没有吸引力,唯独“大贰”的魅力对我神秘莫测。
有时候我甚至产生过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我有一笔可观的钱使我无需工作的消耗,那么我就什么也别干,天天打“大贰”吧!人能一辈子这样活着也是够潇洒的吧?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我堕落了吗?
但是我还是决定戒掉它,为了我微薄的收入能按计划正常支出,为了我的健康,为了我的将来活得像个人样,我决定戒掉它。
再见吧!大贰!
滚蛋吧!大贰!
日记是这样写了,决心是这样下了,但要戒掉大贰难度如同戒毒,谈何容易?以上日记写了大约三五天后,我依然和同事们坐在了牌桌上。
我常常在心里向天老爷祈祷,给我一个霸道的女人管着我吧!我需要人管束,否则我真的完了!我真的需要一个女人来管束,没想到四五年后,我真的遇到了一个特别特别凶的女人来管束我了!当我们结婚后,我输掉了我唯一的二十块钱。我的妻子得知后正在洗碗,她将高高的一叠碗扔在地上,碗全部摔碎的时候,母亲对我说:“你活该!”
多年以后,我回忆母亲说过的那句话,那是母亲说过的唯一正确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