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们那个家,从我初中毕业开始,我的想法是拯救我们那个家。把我们家从一穷二白中拯救出来;从肮脏破烂中拯救出来;可是在我拯救的过程中,却让我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伴随着我的是愤怒、冰冷、悲伤、绝望!后来我的信念就是要远远地离开我的家。
我要躲开我的家,躲得越远越好!要不是那个年代我以为像我这样没有文凭的人出去也只能靠卖力为生,只能在工地上做苦力,我早就远走高飞了。
因为我瘦弱,我做苦力实在是受不了。我讨厌和水泥打交道,而且如果我到了遥远的地方,我会莫名其妙地思念我那个其实已经让我冷入骨髓的家,我对自己这样没出息实在是想不通。
我和家之间就像有一根橡皮筋连着,我拼命的要往外面走,可是我到了外面,那根橡皮筋又拉着我让我回家。我对家的苦恼不停地跟我两个最好的朋友田野和杨康诉说着,我在他们面前,我几乎成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
我在家里苦恼得想自杀的时候,我就会去找他们两个聊天,并在他们家里吃饭和睡觉。如果在那些年,没有这两个朋友的陪伴,无法想象,我是否还能活到今天。
因此当我们区教育办公室通知我,要聘请我当民办教师,问我有什么要求时,我就告诉领导,我希望到离家远一点的乡镇去教书。
为了有更多的时间搞文学创作,我要求将我安排在公办学校,这样我的课时会少一些。如果在村级民办学校,我知道每天的课时都是排满的,在可以选择的情况下,我当然要选择对我有利的。
我被安排到了离家二十里路的低凹乡的低凹完小教书,从此我告别了以种地为生的生活,我受尽磨难的肉体获得了解放。
那是公元一九九二年的秋天,我去的时候皮肤黝黑,胡子拉碴,那一年虽然我只有二十八岁,但是看起来说五十岁也有人相信了。我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和人交谈,人家问我多大了,我说五十了,问我有几个孩子,我说五个,老大老二都结婚了,已经有四个孙子,在坐的陌生人居然无一人怀疑。
我去学校的时候,家里没有人为我送行,没有人为我收拾行李。其实我也没有什么行李,我就带了两件很不体面的换洗衣服,一床在我的记忆中就一直盖着的被子。那床被子可能已经有三十年或者五十年甚至一百年的历史。
被子的棉花已经不是棉花的颜色,是乌黑的,连被子的里子都是乌黑的,上面有很多无论如何都洗不掉的跳蚤屎,只有被面看起来还是干净的,大概被面是十年八年前换上去的,上面的花色看起来还有些亮丽。
我在收拾被子的时候尽量将被面露在外面,将里子隐藏起来,让人看见里子,我的脸无处可藏。
我的行李中最多的就是书,我要将我的书全部带走,今后这个家,我能不回来就尽量不回来了,我的书整理出来居然装了大大小小五个蛇皮口袋。
我在临走之前还是给我的四弟交代,我说你在家里好好干活,家里的化肥种子都由我来购买,你负责干活就行了。四弟很顺从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那时候,四弟已经二十岁,二十三岁多的三弟依然在外面东游西逛,干着坑蒙拐骗的勾当。如果四弟再不好好干活,母亲就可能要被饿死了!
我将那些书分几次背到街上的区政府一个副区长的家里,他是我的文学前辈向叔叔的朋友,我请他将我的那些书用区政府的小车给我稍过去,他答应了我的请求。在我到了学校几天以后,他过去检查工作,顺便将我的书捎带过去了。我记得,那是一辆绿色的吉普车。
我的工资是每月六十六块五毛钱,我至今都想不明白,那五毛钱是怎么算出来的,平均每天二块二毛钱还余五毛。
学校领导知道我发表了几篇小说,已经是遵义市作家协会会员,知道我擅长的是语文,于是就安排我当了一年级的语文老师并担任班主任。比起在农村种地和在工地上干苦力,我的工作无疑是轻松的,也是自在的。教一年级的语文从a、o、e开始,对于我来说一点儿都不吃力。每天我大约二到三节课,有时候会有四节课,因为我除了教语文还教音乐和体育。
低凹完小坐落在低凹乡报国寺下面一条小河边的平地上,报国寺是一座古庙,破庙拆除后的那些木料和瓦片觉得扔了太可惜,就搬到下面的平地上东拼西凑盖成了学校的一个组成部分,一部分成了民办初中的教室,一部分成了外地教师住校的宿舍。
我住的宿舍没有窗户却四面通风,木板钉起来的板壁到处都是缝隙却又没有光线,宿舍没有天花板,一仰头看到的是乌黑的瓦片。在乌黑的瓦片中间非常人性化地插入了两片玻璃瓦,如果没有这两片玻璃瓦,整个房间就是黑暗的。
学校的夜晚是漆黑的,整个学校没有一盏路灯,在黑漆漆的夜晚里,只能看到附近村庄一些如萤火虫一般的光亮。学校的夜晚是寂静的,我在屋外的走廊上轻轻咳嗽一声,整个校园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原本以为,我到了学校,成了老师,有了充足的时间,我会安心读书,安心创作,我的文学之树会很快茁壮成长,长成参天大树,然后名满天下,可是谁会想到,我却在不久之后就感觉灵感枯竭、江郎才尽。
在寂静的夜晚,我的心却躁动不安,我的内心无法像黑夜那么平静!其实黑夜看起来是平静的,但是仔细一听,附近稻田里就蛙声如潮!在草丛中有蛐蛐在鸣叫,在学校对面的柏香林里,还有猫头鹰的叫声;有阳雀和“薅草大婆”的歌唱;青蛙在黑夜里内心大概也无法平静,鸟儿们的鸣叫在呼喊什么呢?也许是雄鸟在呼唤雌鸟,也许是雌鸟在呼唤雄鸟?春天里的田野和山野都特别的不平静,我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能心如止水吗?
啊,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我明白我为什么无法静下心来读书,无法静下心来写作,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地为了糊口每天都在流血流汗!每天都是那么精疲力尽!!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我是一个男人!!!忘记了我的性别!忘记了我身体的需要!!我除了内心的躁动还有身体的躁动!!!我感觉身体里面有一种巨大的能量需要释放!可是我却找不到释放的缺口。
我想在黑暗中奔跑,我想在黑暗中呼喊,可是我不知道我奔跑的目标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应该呼喊谁!
一条小河绕着学校流过,但小河实在太小,我无法在河里痛快地畅游,我只能在河边漫步。小河的浪花轻轻地像小羊羔一样撞击着我柔软的心,我知道我想干什么,但是我又不知所措。
每天傍晚我吃了晚饭,有时我会顺着河边散步,多数时候我会到学校对面的公路上去散步。我一边散步一边看风景,我已经无法静下心来看书或者写作。我在路上散步好像在寻找什么丢失的东西,或者是在寻找我需要的东西,我的心里空落落的一点也不充实,我肚子吃饱了,心里却空虚得发慌。
我知道其实是我身体里面奔腾的欲望如同洪水猛兽在我的体内左冲右突。但是我明白,我不会为了原始的欲望和需要委屈自己,我不会将就自己,我是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 我是一个宁缺毋滥的人。
如果我的婚姻没有爱情,我就不需要婚姻。我没有传宗接代的观念,我认为没有恋爱的婚姻只是一种合作的关系,一种生意上的伙伴。我不需要这样的伙伴,我不希望我的婚姻只是动物般的发泄!更不希望我的婚姻只是为了传宗接代。
成了民办教师,我经常有了进县城的机会,我在县城里认识了一个爱好文学的美丽的姑娘,她有一个体面的单位,她在上班时会穿着一套很帅气的制服。
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对待爱情可以绝对的忠贞不二的那种人,比如当我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哪怕那个人对我毫无感觉,哪怕那个人从来没有正眼看我,更不可能爱我,而我却为了她终身不娶,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做不到。因此在我知道荷叶为了嫁给一个可以顶替父亲的人而对我冷眼相对的时候,我虽然痛苦了一段时间,但是当朋友劝我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时候,我就接受了这样的观点。
在内心开始去留心别的姑娘,去继续寻找爱情。我不会在一棵对我毫无感觉的冷漠的树上吊死!我认为这样的人是可怜可悲的,如果你去为一个对你没有一点感情的人自杀,她可能还在背后骂你是笨蛋!是蠢猪!甚至你深爱的人可能是个非常随意的人;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是个只注重金钱和地位的人;而你却傻乎乎地去为她(他)自杀,为她(他)终身不娶不嫁,你傻不傻?
当秋芬请我的长辈委婉地告诉我,我配不上她,让我不要再给她写信骚扰她的时候,我就真的不再给她写信了。我再也不去她家了,我甚至在要路过她家门口的时候都绕着走,我决定忍受着内心的痛苦等待着下一次爱情的到来。
穿着帅气制服的姑娘是美丽的、温柔的,对我很客气,很亲热,她也经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不过文字都比较短,基本上都是些豆腐块,但在我心里她还是一只金凤凰,那么,我将她的名字就叫做金凤吧!
我和金凤也有了一些书信往来,从某些迹象看来,我好像又要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