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家后，我让大哥和三弟四弟在家里干活，我去找来了柳树皮让母亲炖汤来父亲喝。那汤我尝了一小口，非常非常的苦，正常健康的人都难以咽下，何况是一个已经对美食都失去了兴趣的人。可是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叫“恨病吃药”，强烈的求生欲使父亲皱着眉、咬着牙喝下了一碗又一碗柳树皮炖的汤。
我继续去收集民间文学，我在准备出发的时候荷叶的那张俏脸就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发现我已经无法忘记荷叶了！可是给我的直觉却是我们之间是不会有结果的，如果真有结果，那就如同《天仙配》一般的美好传说。但传说永远只是传说，传说永远只存在书中和影视剧中。我在现实中似乎没有见过，就算是传说好像最后的结局也不那么美好。
我鬼使神差又去了荷叶家，这时候她们那个地方的民间文学的收集整理工作其实已近尾声。并没有多少新鲜的发现，我发现我的真实目的其实已经不再是为了收集民间文学，我其实只是为了去看看荷叶。因为怕我们的见面有些尴尬而找的借口。
尤其是她的父母，似乎已经看出我对他们的女儿有些“图谋不轨”。对我的态度已经不冷不热，我想跟荷叶表白，可是我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我是一个太爱面子的人，我承受不起当面被拒绝的打击。我只是说一些委婉的话，希望荷叶可以听出我的意思，啊！现在想来，我似乎是希望荷叶跟我表白，然后我再答应？在对待爱情方面，我是一个草包！我不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每次去看荷叶，我都只能说一些不痛不痒的屁话。我在没有见她之前构思好的一些比较勇敢的话，觉得那些话说出来可以表达我的心情，也可以让她听出我对她的爱慕！可是当我见到她的时候，我构思好的话却一句都想不起来。
我总不能将那些话写在字条上拿出来在她面前念吧？其实也是可以写纸条的，我可以偷偷地放在她看得见的地方或者放在她随身携带的包里，可是这个办法我怎么在过了几十年后的今天才想出来？我怎么这么笨啊！
我去看荷叶的时候其实给她带过两本书的，可是我都没有勇气将我要说的话写成纸条夹在书里，我真是个懦夫呀！
我还是拼命的收集民间文学吧，我又去了别的乡镇，我夜以继日地忙活。我右手的中指因为握笔时间太久，已经有些变形了，上面那个指节的侧面已经深深的凹了下去。
到了文化局通知交稿的时间，我整理出了超过十万字的民间文学。我在心里一默算，按照文化局的千字两元的标准，我可以领到两百元以上的稿费了。
我暗喜如果我真的领到了这笔可观的稿费，我就可以将父亲重新送到医院去治疗了！父亲就用不着喝那奇苦难咽的柳树皮汤了！！父亲已经越来越瘦，看来那柳树皮汤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可是不想死的父亲还是在坚持着喝。
交了稿子，我就天天盼着文化局给我发稿费。我天天去邮局，看看有没有我的汇款单。可是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那时候好像文化局是有电话的吧，好像我打电话给向叔叔问过几次，也可能根本就没有电话。
父亲的身体消瘦得越来越快，他的眼窝深陷，已经真正的骨瘦如柴。他身上已经没有一点儿肉了，姐姐每次来看他，就带来一瓶水果罐头，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橘子罐头了。
父亲已经粒米难进，只是偶尔吃几口姐姐买来的水果罐头。母亲在旁边心疼地看着，有时候忍不住默默流泪！我的心只是揪得紧紧地，我始终流不出泪来。
姐姐每次来看，就背着父亲对我叹气，说父亲肯定是不行了，是要打算准备后事了！于是我们偷偷为父亲准备了寿衣。
我已经记不清寿衣是用什么办法买的，因为那时候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也许是姐姐出钱买的，也许是我们又卖了两百斤包谷籽。
只有父亲的棺材我印象十分深刻，哪怕再过一百年，我给父亲买棺材的过程也不会忘记。
当父亲自己已经知道自己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有一天他对守在他床前的母亲询问我的去向，他说龙呢？龙去了哪里？然后父亲自言自语：“我的木头准备好没有？”母亲就开始哭泣！
其实我早就想到这个问题了，当父亲跟母亲询问我的去向的时候，其实我已经在我家对面的反背那户专门做棺材生意的那家人的家里了，我去的目的就是为了给父亲买棺材！
那家人对我很客气，还留我在他家吃早饭，我还记得有一样非常高贵的菜是炖鸡蛋，啊！我长到二十多岁，还是第一次吃这么高级的菜呢！那实在是美味可口呀！！尽管我心里正在为父亲的即将离去而悲伤着，我还是感到到了那碗蒸鸡蛋给我味觉带来的美好感受。
我跟那卖棺材的大叔说，我说我的父亲可能很快就要死了，我想在您老人家这里买一副木头。可是为了给父亲治病，我们已经想不出办法给您老人家付现钱了。
但是，您是看得到的，我们家种了那么多油菜，油菜籽很快就要成熟了！我们今年的油菜籽应该有六百斤左右，六毛钱一斤，六六三百六。您这副木头三百块钱，我们卖了油菜籽就可以还给您。如果我说话不算话，我们家还有头牛，您到时候可以去牵！
感谢天老爷，那位卖棺材的大叔居然爽快地答应了！这是我长到二十二岁第一次向人家赊欠那么大的一件东西，居然成功了。
更没有想到的是，当我吃了他们家的饭，翻过那个山垭口，可以遥望着我们家房屋的时候，我就听见了从我们家的破屋里传出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我知道，父亲已经离开了这个人世。
很多年后，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的父母真的将我送给了我的干爹干妈，我那个家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我的父亲生病后谁给他治疗？他死后有没有棺材？他的尸体会不会被我的大哥和三弟用一铺草席裹起来就埋了？
如果没有我的存在，我们家绝对不会种那么多油菜，绝对收不了六百斤油菜籽，如果没有那一片长得蓬蓬勃勃的油菜，也许卖棺材的大叔就不会赊给我。
如果没有我的存在，我们家不可能有那么多包谷籽卖了给父亲治病，更没有人会去贷款给父亲治病。
如果没有我的存在，十多年以后，母亲的死去可能同样没有棺材，母亲生病同样没人给她医治！
如果没有我的存在，父母连死后都可能没有一丝的尊严，可是他们居然当初准备将我当成礼物赠送他人，他们丝毫没有考虑我的感受，他们考虑的只有他们自己的利益。
可是当时父亲的死给我的打击却是沉重的！尽管父亲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没有疼爱过我，他没有喊过我们弟兄四人任何一个儿子一声“幺儿”！他没有伸手抚摸过我的脑袋，从来没有过问寒问暖，从来没有担心过我，他连一个疼爱的眼神都从未有过，我只记得他愤怒的眼神和猛烈的巴掌。
尽管父亲是这样的父亲，可是我悲哀的发现，我多么希望死去的不是父亲，我希望死去的是我自己！我是那么愿意替父亲去死，如果死亡可以替换，可以选择，我愿意选择让父亲活着！！我愿意自己离开这个世界，难道我觉得活着比死去更痛苦吗？我不知道！
在父亲死后的若干年里，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梦见父亲，我没有梦见父亲愤怒的眼神和表情！也没有梦见父亲猛烈巴掌！！我梦里的父亲是一脸的忧愁！他的忧愁深深地刺激着我！！父亲在忧愁什么呢？他在忧愁我们又要断顿了！他必须要背着背篼到高山上去借粮食了！父亲在忧愁他的四个儿子，虽然都不是很小了，但还没有一个人婚配？
我梦里的父亲，大部分时候都是穿着破烂的衣服，腰间扎一条草绳，肩上扛一捆巨大的柴草在路上艰难地走着。每次梦见父亲，我居然都是那么心疼，我发现即使是过了三十多年的现在，我对父亲也没有怨恨，我这样是不是非常的对不起我自己？
父亲死后不久，我发现我对荷叶的思念越来越强烈！可是父亲的死让我们这个本来就一贫如洗的家雪上加霜！我越来越自卑了！！我越来越觉得我配不上荷叶了！！！可是我又不甘心。
父亲死后我又去看过一次荷叶，我已经穷得一双鞋都没办法买了，油菜籽卖了以后，所有的钱都拿去付了父亲的棺材钱。
我去看荷叶的时候，居然是穿着一双拖鞋去的。我感觉到他们家的人对我更冷淡了，连荷叶也没有以前那么亲热了。
我出来告别的时候，天下起了小雨，地上已经有些湿滑，我在荷叶家的院坝里当着荷叶的面摔了一跤，摔得一屁股都是稀泥，我多么狼狈呀！荷叶没有笑，我也没有笑。荷叶要去地里干活，我们在小雨中一路同行了一段路，大家都沉默着，直到分手。
我回到家，开始一封接一封地给荷叶写信，可是写了很多封信，我也没有收到荷叶只言片语的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