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同行的是家乡的一个爱好文学的朋友和他家族中的人,我这个朋友姓杨,他叫杨康。在我经历的那些痛苦的年代里,他和田野一起陪伴我度过了那些烦恼的岁月。
在我痛苦不堪无法排解甚至不想活下去的时候,是他们的存在和陪伴使我有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杨康有个亲叔叔在开阳磷矿当干部,我也有个亲戚在开阳磷矿当干部。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来这里干活挣钱吧,希望在特殊的情况下得到亲人的关照,希望在苦难中出现曙光。
第一次到开阳磷矿是去帮一个姓蒋的老板开矿,我们没有到井下去开矿。那矿山就在地的表面,矿山的专业人员给我们爆破以后,我们只需要用钢钎一捅,那些豆腐渣一样的矿石粉就会哗啦啦地掉下来,然后我们用煤油桶做成的铁撮箕(一个煤油桶可以做四个铁撮箕)装了矿石往大卡车上抬。
那个蒋老板很多时候是和我们一起抬矿石的,大卡车和地面之间搭着几块厚厚的木板,我们九个人分成三组,三个三个一组,每组是两个人抬,一个人用薅锄往铁撮箕里面刨矿石粉。我们干活的时候是疯狂的,刨矿石粉的人埋着头只管让锄头翻飞,那种速度不像是人在挥舞着锄头,倒像锄头是电带动的一样,那锄头翻飞的速度如同飞速旋转的车轮。
抬矿石的人抬着两三百斤的矿石粉在狂奔,我们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紧凑、那么迅速、那么争分夺秒。可是那个姓蒋的老板还是在后面催促:“快点、快点”我记得我们抬矿是在冬天,我们在休息的时候都穿着棉袄,可是我们在抬矿的时候都穿着一件单衣。
但是当我们装满一卡车矿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衣服和裤子都被汗水湿透了。有时候,在我衣服还没有风干的时候就要开始装第二车矿石;有时候,卡车来得满,或者我们开采好的矿石已经装完,我身上的衣服就可以在风干以后再抬第二车矿。
我们每天这么累死累活干一段时间,后来一算账,我们每天的工资还不到三块钱。
后来我们在开阳磷矿浇筑马路的混泥土,那是杨康的大伯从当地一个姓张的人手里承包过来的。那个姓张的一脸的凶相,估计他高价从有关单位承包过来,再低价承包给我们这些外地的乡下人。我们不分白天黑夜流血流汗的干。干了几个月,好长一段公路的混泥土终于完工了。完工的那天晚上,杨康的大伯和他的堂哥高高兴兴和那个姓张的老板算账。
我们都在旁边兴奋地等着给我们结算工钱,可是他们算着算着就吵起来了。开始的时候,杨康的大伯都忍着,脸上堆着笑和那个姓张的老板据理力争。可是争着争着,那个姓张的老板却突然给了杨康的大伯一个耳光!我们这边几十个人都在旁边看着,可是空气却像突然凝固了一般,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我明白大家心里都在想什么,都在担心着什么。我们几十个人是外地人,我们的家离那个地方几百公里。我们在张老板的家里,这是他的地盘,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况且我们几十个人,没有一个人是强龙。
我们连蛇都算不上,我们至多就是几十条小虫子。我们明白我们的血汗钱还捏在姓张的手里,我们几十个人可以一拥而上将姓张的打倒在地然后再踏上一只脚,但是然后呢?然后怎么办?
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在沉默的几十秒钟里,我用一种无声的恶狠狠的眼睛瞪着那个姓张的老板。我想用我的眼神将那个混蛋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我想如果他过来和我搭腔,我就和他讲理,如果他敢动手打我,我就和他拼命!我不是杨康的大伯,我什么都不怕,我的态度我的行为只代表我一个人,我不连累别人。
杨康的大伯周围的人都是他家族中的人,他的顾虑太多,他们那个家族如果谁敢动手,谁就会让整个家族受到牵连,让大家都拿不到钱。我是独立的,我光棍一条,老子不怕他。
姓张的发现我的眼神,他的目光突然躲躲闪闪地温和下来了,他突然拍了拍杨康大伯的肩膀说:“今天不算了,改天再算。”
过后我问他们杨氏家族的人,当时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忍气吞声?他们都无奈地回答:“我们出门不是为了求祸,是为了求财的!”是啊!我们每天流血流汗,那么辛辛苦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吗?挨一个耳光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伤了人的尊严罢了,但我们这群人哪里来的尊严?我们什么时候有过尊严?
姓张的答应我们的单价,到工程结束时他就变卦了。我们惶惶不安地等了好几天,最后只好让步,按照姓张的给我们的单价结算了工钱,大约每人只赚了一点路费和生活费。
因为在外面我看到的都是冰冷的世界,冰冷的面孔。因此我那个家尽管我一直都企图摆脱和离开,但是我却在外面那么强烈地思念着我的家。
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了我四弟从家里的来信,四弟也不是读书的材料,他也读了三个五年级没有考上初中。但是四弟的字写得很好,他的语言表达能力也不错,四弟在信里说,他也不想读书了,他知道家里送不起,家里现在什么都没有,地里的庄稼比谁家都要差。
别人的庄稼都青枝绿叶,我们家的庄稼半死不活,每张叶片都是黄的,买不起农药、买不起化肥。四弟在信里说:“二哥,我从小到大,只有你给了我温暖,只有你在的时候我才觉得我们这个家算是一个家,因为在这个家里,只有你关心我”
我看到这里,当着很多工友的面,我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我对我家修筑起来的冰冷的防线在一瞬间崩塌了!我不能抛弃我那个家!!
我跟四弟回信让他到开阳磷矿来跟着我干,不读书就不读书了吧,读了三个五年级都考不上初中,还能读出什么名堂?
不久四弟果然就到开阳磷矿来找我了。
四弟没有到来之前,我跟着姐夫在工厂的车间里打过水磨石地坪,没有一次干活是轻松的,没有一次不流血流汗。可是每一次都只有非常微博的报酬。我记得有一次跟着我那个因为超生已经不再是民办教师的姐夫在开阳磷矿的一个工厂里做泥水工,我非常卖力地给他打下手,姐夫后来给了我足足的三块钱一天,我就觉得这工资已经是很不错很不错了。
虽然我对姐夫十分不满,因为开始说好的赚了钱跟我平分,实际上姐夫到底赚了多少钱我根本不知道,他偷偷摸摸跑到甲方去结了账。
那时候在外面干活,伙食特别的差,很难吃到一顿肉。而我也是特别喜欢吃肉的,我的姐夫也特别喜欢吃肉。有一次,我的姐夫为了鼓励我好好干活,他说准备买一根猪脚来炖,我对他这个承诺特别的向往,可是等了很久,我们的活都干完了,他也没有买猪脚来炖。
有几次我们没有在一起吃饭,我估计姐夫可能一个人早就悄悄地炖来吃了吧?因为他一直就是这样的人。
和姐夫干完那次活,使我意识到,要赚到多一点的钱,是必须要有技术的。我从姐夫那里观察到了一点,虽然姐夫并不乐意教我,但是在我看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些东西,其实我一看就会。
四弟到来后,我在开阳磷矿抓住了一次当头的机会,一次可以自己当师傅的机会,可是第一次当师傅却差点惹出一场大祸来!
我带着几个比我还年轻的兄弟去修一段围墙,我们几个的平均年龄大概在二十岁左右,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那段围墙在一片坡地上,对方问我们有几个是师傅,我说我们都是师傅。其实算得上师傅的是少数,多数都是没有经验的学徒。不过为了多拿工资,我们都冒充是师傅,因为围墙不高,要求也不严,估计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我们一到工地,每人手里就拿着一把砖刀干起来了,大家都是年轻人,手脚都很麻利。一会儿围墙就砌起来到胸部那么高了,我们一边干活一边嘻嘻哈哈开着玩笑。可是,我们面前的围墙却突然倒了,围墙是单砖的一二墙,我们砌得又不标准,岂能不倒?对方一看这样就开始骂我们,我们这边都是小伙子,谁怕谁呢?双方对骂几句就开始指对方鼻子,然后就举起了砖刀要砍人了,幸好我在旁边还算冷静,我赶忙给对方说好话,招呼自己的兄弟不要激动,场面才平息下来,但是我们却被当场赶走了。
不过很快我们几个浞水的兄弟就承包到了一段堡坎来修建,开始大家说好赚的钱是一起平分的,可是领头的家伙是个草包。
他不知道怎么管理我们那个有八个人的队伍,每天上班都懒懒散散,没有具体的上班时间,也没有具体的下班时间,每顿吃的伙食又搞得很差。后来在我的提议下,大家选举我当了头,我立即进行了改革,首先我改善了伙食,让大家每顿都吃好吃饱。
只有大家吃好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呀!原来那个领头的草包说,我们吃这么好怎么能赚到钱?我说你吃得差算每天吃五毛,可是你每天只能干八毛钱的活;我吃得好每天算吃一块钱,但我每天可以干出五块钱的活。而且大家还得到了享受,你说吃得好划算还是吃得差划算?多数人还是赞成了我的观点。
我规定了上班时间,但是我没有规定下班时间,我一上班就划出了当天要完成的任务。我向大家宣布,只要完成了我们今天规定的任务,什么时候完成就什么时候下班。我们都是十七八岁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下伙子。大家一听,立刻干劲冲天,我们七八个人,跟我们一起干活的四川一帮人有十四五个,他们一天干活懒洋洋要死不活的,我们八个人一天干的活超过了他们十多个人干的活。
我们的工段干完一算账,我们居然每天的工资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每天每人高达六块钱。
本来以为我从此就可以走向辉煌,成为大包工头或者大老板,可是当这笔钱拿到以后,当我通过短时间的寻找没有承包到第二笔工程以后,我就耐不住思乡之苦,我又和四弟回到了浞水老家。
其实那笔钱也不多,我们俩兄弟的钱加起来也只有六百多元。回到老家不久,看到家里穷成那个样子,看到我的哥哥和三弟整天无所事事,我又想用这笔钱拯救我的家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