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农民也分为上中下三等,我们家无疑是下等农民。
包产到户的时候,我的表哥是生产队长,队长将土地承包到户的办法是先算出平均每人多少亩田,多少亩土,哪个地块的面积折算多少,然后让大家分头去抢占自己的地块。精明的人都抢先抢占那种肥沃的、平整宽阔的地块,这样的地耕种起来轻松,费时间少、产量高。
一向做事慢慢吞吞、效益极低而又软弱的父亲,等他去占地块时都是别人抢剩下不要的了,做起来十分吃力,产量又极低。据我后来观察,附近的生产队和我们生产队一样,占了好田好土的都是村干部和生产队的队长和会计,老实巴交的社员分到的都是最差的土地!
包产到户的时候,我还在上学,对他们的操作过程一无所知。回家劳动,当了农民后,很快明白了这些奥妙。但木已成舟,无法挽回。
而且我们生产队全是亲戚,除了我们和另一家,剩下的就是生产队长表哥一家。表哥的父亲是我的姑爷,姑爷有四个儿子,三个侄儿,好田好土都被他们七家人占了,他们七家人吃的是肉,我们两家人啃的是骨头,我们根本没有翻案的可能。
他们收三千斤稻谷的田,每道工序可能只需要三到五个人工就可完成。而我们两家收同样多的稻谷,每道工序可能要十到二十个人工。比如第一道工序是犁田,他们都是大块大块的田,牛在里面走一个来回可能就能收一百斤稻谷,我们的田只有巴掌那么大,牛还没怎么用劲呢,就已经到头要掉头了。
当我们的牛掉头的时候,人家的牛已经走出去老远了,同样面积的田,同样一头牛耕,人家的一天耕完,我们家的三天都耕不完。
第二道工序是铲田坎子,人家的田因为田的面积大,田坎子自然就少,我的田面积小田坎子就多,而且还高。每一道工序都将我们干得精疲力尽,人家早就开始第二道工序了,而我们还在忙第一道工序。人家在休息了,我们还在干活。
到了秋天,别人收的粮食多,我们收的粮食少。
春天的太阳不那么毒,干活还不算怎么难受,但是我力气小,挑粪和背粪都十分吃力,每次我都几乎是咬紧牙关在坚持。我们家的活永远干不完似的,一年四季,几乎天天都需要干活。
我特别恐惧的是夏天干活,夏天要给包谷薅草。薅第一次还好,太阳比较温和。但是薅第二次的时候,太阳不仅毒辣,而且包谷长得高了,人弯腰下去,包谷叶子的锯齿会割到手臂、脸和脖子。
被割到的部位经过汗水的浸泡就会火辣辣的疼。有时候还会遇到长了毒刺的“火辣子”虫,被它的毒刺刺到,每个人都会疼得惊叫起来。
第二次薅稻秧的时候也是非常难受,人的整个身子都几乎要匍匐在稻田里面,稻秧叶子上也是有那么多毛茸茸的尖刺,同样会刺到手臂、脸和脖子,同样会疼痛或者是瘙痒难受。太阳又那么毒辣。
夏天每次下地,如果是早晨,我是多么希望那太阳慢些慢些再慢些升起来!可是它还是那么讨厌地往上窜得很快,它的热情与秒剧增,它的热情越来越像把火。
中午我们回家吃饭,吃完饭就特别的想睡觉,有时候我们会真的睡一会儿。我们睡觉的时候时间是过得那么快,我们很快看到太阳偏西了,我们不得不再次准备下地。
我一下地就不断地抬头看天上的太阳,我希望它走得快些、快些、再快些!我希望它早一点消失在山坳下面。可是它总是跟我作对,我希望它慢些的时候它窜得那么快,我希望它快些的时候它却慢吞吞几乎一动不动。
终于熬过夏天,秋天到来,庄稼要成熟了。
在等待庄稼成熟的日子里,我以为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可是不,有的是活干。首先要挖洋芋了,洋芋已经完全成熟,地面上的苗都几乎死完了,只有地下面的洋芋。
洋芋是必须要挖的,不挖就要发芽了,况且挖了洋芋的地还不能空闲,需要马上种下红薯,因此是一边挖洋芋一边种红薯的。来不及种红薯的地可以种上荞子。
在等待庄稼成熟的过程中还有一样活,那就是收黄豆叶子。当黄豆的籽粒已经生长饱满后,就可以将黄豆叶子捋下来背回家晒干储藏,到了冬天地里打不到猪草的时候,晒干的黄豆叶子就可以拿出来喂猪了。
捋了黄豆叶子,黄豆很快就成熟了,最开始收的秋庄稼就是黄豆了。收黄豆要一根一根的扯,黄豆的根系是比较发达的,有的黄豆扯起来十分吃力,扯一天黄豆,手就磨破了皮,磨起了老茧。
黄豆扯起来扎成一把一把的背回家,还要在靠着外面的板壁绑一个“豆郎架”将黄豆挂起来。
等黄豆被自然风干或者是晒干,豆荚开始爆裂的时候,又将一把一把豆萁铺在地上,用连盖捶打,将豆荚里面的豆粒全部捶打出来。
将豆荚收好储存当燃料,豆粒扬干里面的杂质,收黄豆的工作才算结束。
收了黄豆,心急又特别嘴馋的母亲会迫不及待地推一顿豆腐来吃。因为很久没有吃豆腐了,因此豆腐会做很多,让我们一家人放开肚子美美地吃一顿!我们一家人吃这顿豆腐的感受就像过年一样美好!在吃的方面,豆腐的地位仅次于猪肉。
收完黄豆收包谷、收完包谷收稻谷,然后就是给包谷脱粒,在天气晴朗的时候晒包谷籽,晒谷子。等差不多都晒干了,更辛苦的活来了,要背粮了。
我力气小,在收包谷和收稻谷的时候每次都已经背得精疲力竭,我才刚喘完一口气呢,现在,又要背粮了。
我们家离街上的粮站虽然不远,大约三、四里路,一天可以跑两三个来回往粮站背粮,但是每一次担子压在肩上我都是那么难受。
我没有想到,我们家需要交那么多粮食给国家,几乎是我们全部粮食的一半,我想如果我们家的收成稍微差一点,恐怕交了国家的粮食后就剩下不多了。
我们家交的包谷还稍微少一点,交得更多的是稻谷。我们种了那么多稻谷,除了交给国家的我们就不够吃了。
我想不明白,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我们自己都不够吃,我们为什么还要白白地交给国家?国家为什么不出钱买我们的粮食?就算出钱买,那也要我们自愿卖吧?可是我们几乎是大半白白地送给国家,一小半是象征性的给我们一点点钱,比市场上的价格要低一半都不止啊!我把这个疑问跟父亲说了,父亲说:“这是皇粮皇饷,哪朝哪代少得了?”是这道理,我还有什么话说?
交完“皇粮皇饷”,我以为可以好好的休息了!可是不,我高兴得太早!!怎么可能就休息了呢?需要干的事多着呢!要种油菜,要种小麦,要冬耕,要砍很多很多的柴贮备到第二年的春天和夏天。因为春天和夏天是没有时间砍柴的。
我真的要疯了!没想到当农民是这么辛苦!!这么累!!!老子不想当农民了!!!!为什么我非得当农民呢?那么累,那么苦,可是我们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我穿的衣服不但破旧,而且也没法穿得干净!!我洗了衣服,干干净净的穿在身上,可是干净不了一会儿就脏了!!!因为我不得不去干活,无论我去干什么活,一干衣服就脏了。
我买来一双白网鞋,刚穿上去好漂亮啊!一尘不染的。可是我一下地,我心爱的白网鞋立刻面目全非,丑陋不堪。
有一次,我去干活回来的路上,我浑身都是泥浆,这时候我非常倒霉地碰到了我初中的一个同学。这个男同学非常幸运地初中毕业就考上了中专。我们在校的时候,关系算是比较亲密的,我觉得无论如何应该和他打声招呼,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当我亲密地和他招呼的时候,他居然冷漠地将脸扭了过去。
从那以后,凡是考上大学或者中专,凡是已经确认跳出“农门”的同学如果不幸偶遇,如果对方不主动跟我招呼,我都赶快尽量躲远一点。
我在无数的场合都感到了农民的卑微和毫无尊严!我真的不想当农民了!!
我的一个梦想开始清晰地浮出水面,但是这个梦想我不能告诉我周围的任何一个人,我只打算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努力,我要的是当我有一天有所成就以后,让人们从别人的嘴里知道我的成功。
我向父亲提出了一个要求,我要订杂志,我要父亲给我一笔订杂志的钱。父亲没有答应我,但是我既然决定了就不会轻易放弃,我开始在家里绝食抗议,我两天没有吃饭,母亲就害怕了!
害怕了的母亲劝父亲赶快给我钱,母亲不希望她的儿子被活活饿死!我的抗议成功了,父亲给了我一百块钱让我订了几份杂志。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不再像以前那么傻,把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全部交给父亲,我把我自己挣的每一分钱都买成了书籍。
有一天,我的小学最好的同学田野给我送来一张电影票,这时候他已经是务川二中高一的学生,一个骄傲的高中生。
这时候,我兴奋地和他说起了我的梦想,田野听了也十分兴奋,从此,他成了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知道我梦想的人!也是第一个理解和支持我梦想的人!!
我的梦想在我们家的破屋里和破床上扬帆起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