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府南坊,过山堂。
此处本是前朝宗亲杨榕的府邸。
天授年间,杨家人不知道哪根经搭错了,好好的日子不过,居然拎着脑袋跑去造天后的反,结果落了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据说,抄家那天,当官的为了震慑余党,直接在府内挖了个深坑,将老少三百余口赶进去,全部活埋。哭嚎之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打那以后,这宅子周围的怪事儿就没断过。不是歇脚过夜的外乡人失踪,便是酒后误入的本地人被吓疯。官府开始还做个样子,到后来,也懒得管了。
渐渐的,凶宅之名传了出去。除了城狐社鼠,便连个邻居都没了。
直到三年前,过山堂在此开堂。
此时长夜过半,已近寅末,堂内的聚义厅依旧烛火通明。
一名着簇新绛红襕衫的汉子正背负双手,望着窗外的夜色发呆,老半天后,才摇头说道,“密道不会塌。”
“堂主,方圆百丈,近乎齑粉,而密道之深不过十丈,这个怕是……”另一名粗壮汉子虽没有明着反对,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了。
“二郎的性子,你还不清楚么?这三年来,什么时候见他失过手?”那堂主笑了笑,淡淡说道。
“久走夜路必撞鬼。这次……”那粗壮汉子依旧摇头。
“花奴,你去吧,就按二郎早先安排好的。”堂主不愿再说,随意摆了摆手。
花奴稍作迟疑,缓缓走到堂主身后,小声说道,“堂主,有句话花奴不知道该不该讲。”
堂主微微颔首,没有吱声。
花奴偷偷看了看他的面色,咬牙说道,“堂主,其实,过山堂没了二郎,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堂主呵呵一笑,转过脸来,说道,“哦?”
花奴大惊,急忙跪倒,以头抢地,“花奴该死,可花奴绝无私心,只为堂主抱不平。”
堂主脸上的笑容更盛,低头望着他,笑道,“说说,我哪里不平了?”
花奴越发胆寒,过山堂的人都知道,不怕堂主骂娘,就怕堂主笑,一旦冲你笑了,就该琢磨自己脖子上的脑袋还牢靠不牢靠了。
事已至此,已无退路,花奴趴在地上抱住堂主的靴子,咬牙说道,“过山堂自草创以来,任不平除了对王家献媚,便是躲在后边玩乐。万事皆由堂主与这些苦哈哈的弟兄出头。每年上万贯的钱帛如水一般流出去,却不知道花到哪去了?账簿上勾画的四平八稳,可弟兄们呢?连套像样的宅子都置办不起。这也罢了。龚瞎子不过是与申佛奴私底下见了几面,便没了踪影,就连家小都不肯放过。堂主,弟兄们寒心啊,谁知道哪一天会轮到自己头上?”
堂主脸上的笑慢慢冷去,却依旧没有说话。
花奴缓了缓,继续说道,“我到现在还记得,三年前任不平说过的话,绝不作堂主,绝不干涉堂中事务。可他做到了吗?”
“是,名义上你是堂主。可外边的人怎么说?他们只会说任不平手下一男一女,一文一武。那九娘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卖酒的胡姬,让任不平睡了几天,就敢跟你平起平坐。这分明是侮辱堂主,更是侮辱整个过山堂!”
堂主的脸色终于变了,抬腿一脚将花奴踢翻,呵斥道,“放肆!”
花奴就势滚出老远,心却彻底安稳了。
“堂主息怒!”
从门外呼啦一下,涌进四个大汉,齐齐跪倒在花奴身旁。
堂主一跺脚,长叹道,“二郎对我有恩,就算他……就算他有些事情做的不妥当,但……唉,你们先起来。”
几人互相看看,不仅没起来,反倒全趴在地上了,一个个涕泪长流,齐声哭诉道,“任不平不除,过山堂难有宁日。望堂主明鉴。”
这堂主自然就是赵高。
赵高本不是河东人,少年时随寡母一路从蜀中流落至此,被本地的大户人家招作上门女婿。没几年,那户人家接连死去,家财便姓了赵。
也不知是那户人家不得人心,还是赵高手腕厉害,几年下来,邻里乡亲没有不夸他仁义的。
三年前任不平被奔马塌断腿,就是他出头帮着调停,并同任不平携手,创建过山堂。
佛之涅槃,如日之入山,故以山譬称涅槃。
过山者,取重生之意。
东坊,申府。
太原府最早就是从东坊发展出去的,所以老牌的官宦贵人,都在这片坊区。
“意料之中的事儿,他任不平要没这点儿胆子,过山堂怎么会短短三年便成了庞然大物。”一个白胖老者倚在华贵的绳床上,浑不在意的打了个哈欠。
“是,是,申郎君说的是。任瘸子素来胆大包天,做下这种塌天大事,一点都不意外。只是……机会难得,如果我们再等下去,怕是连一口热汤都喝不到了。”一个脸色惨白的山羊胡汉子,眼巴巴的瞅着胖老头,像只企盼骨头的小狗。
胖老头沉吟半晌,缓缓坐起身,问道,“公孙那边怎么说?”
山羊胡眯眼一笑,比了个手势,小声说道,“我家夫人说了,她胃口不大,只分两成便可。”
胖老头点点头,又有些犹豫,说道,“赵高那边有什么动静?”
山羊胡闻言,笑的愈发喜人,说道,“刚刚从过山堂那边传来消息,五大分堂主正逼着赵高另立山头,捅任不平一刀。或许,还没等我们动手,他们自己就打个半死了,正好省去我们不少麻烦。”
胖老头缓缓下了地,来回踱了几步,霍然转身,说道,“好,回去告诉你家夫人。这事儿,我应下了。”
西坊。
太原府的西坊也叫康乐坊,最早是柜坊的聚集地。后来皇帝巡幸太原,来过几次,虽然没说什么,但能看出来,不太满意。
那时候的太原府还是并州,时任州刺史王晙,借口整顿政务,在城西划了块儿地方,将大部分柜坊都迁了过去。
不过,既然有大部分,那就有例外。
一尺素便是这个例外。
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中有歌云: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