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燕城中马府
这是夜里,窗外星朗悠悠,浮云有时会遮住些许明月,但又迅速散开。
辅阁大臣马泰谅正端坐在书房中十分忧愁的揉着太阳穴,而马夫人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时不时站在书房外看看屋里烛火通明,映出那个爱了她一辈子的男人的疲惫身影,自己却是无能为力。
马夫人伸出手,想要推门进去,伸出的手却在半空中停留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推开门,她知道,现在她进去也是毫无用处,还不如让马泰谅好好的休息休息。
马夫人叹了一口气,双手合十,虔诚的看着天上的月亮在心里为之祈祷,许久才离开了这里。
马夫人前脚刚走,就有一个浑身浴血的人踉踉跄跄的撞开书房的门,马泰谅被吓了一跳,直接站了起来,当他用受惊疑惑的眼神看过去时,心中一惊,疑惑开口道:“丁安?”
那浑身浴血,身负重伤的黑衣人半跪在地上,强忍着伤势,仍是向前作揖行礼道:“大人…丁安…回来了,这是江南道现在的境况的全部密报。”
马泰谅赶紧上前将丁安扶起,扶到椅子上,为其倒了一杯茶水,问道:“你怎么…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丁安愤恨的一拍膝盖,牵动了伤口,向外渗血,丁安大口咳嗽,仍是极其愤怒的说道:“我从江南取得情报后,那曹嵩,居然直接派了五千骑卒一路追杀,想要杀我灭口,掩盖他在江南犯下的滔天罪责!”
马泰谅闻言大惊,赶紧打开了丁安带来的情报秘卷,上面一字一句全都是曹嵩在江南的所作所为。
毫不夸张的说,字字珠泪,字字泣血,其内容,触目惊心。
足足有三张大纸,马泰谅看的眼眶逐渐泛红,当他看到最后的末尾:
江南道难民尽数逃亡,不及者,四处逃窜,被捕者男死女娼,所余难民纷纷于深山中营建庇所,初,朝食草根,午食树皮,晚或不食,或饮水止饥,如此连续多日,至今草根尽没,树皮皆完,只得食泥土。
最为重者,若灵州、淇水之地,无物可食,纷纷更情,易子而食!
读完,马泰谅踉跄着差点倒下,幸亏扶着桌角。
马泰谅已经是泪流满面,脸上松弛的皮肤都开始极速抖动紧绷起来,老脸通红,手指苍天,怒骂道:“畜牲!曹嵩,你这个畜牲!你这个该挨千刀的畜牲!”
随后,马泰谅满脸愤恨的低头看着手中的密报,泪流不止,沙哑着嗓子哭道:“人非草木,岂能无情!究竟是到了何种地步,我大明朝的百姓才沦落到了吃树皮吃草根的地步。”
老人突然哽咽,不知道该如何痛骂这些没有人性的狗东西。
“若非这些狗贼祸我家国,伤我百姓,以人之本性,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去狠下心吃那幼齿孩童?!”
马泰谅一把没有扶住桌子,倏然跌倒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结实的实木地板上,依旧是泪流不止。
马泰谅过了不知道多少苦日子,昔年太宗皇帝征战四方,正是春秋国战最为激烈也是即将结束的时候,那时候,谁人不知道两淮马家,三代四大儒,六十年,整整五次江南百家论,除了第三次被北幽的宋抟夺得了魁首,其余每次都是被马家所包揽,而马家六十年内,只出动了两人,一人是马泰谅的父亲马如簧,另一人便是马泰谅,马泰谅一人连续两次胜了世间所有的文人墨客,唯独一次败给了一个籍籍无名的宋抟。
昔年的整座天下八座朝堂,可以称得上大儒之人,不下五十人,而至今天下三座朝堂,可以称得上大儒的人,尚不足二十人,这还包括了生命即将走近终结的梁国董家董明焕和一直被天下武林所唾弃的真由门岑玉磐。
董明焕是老儒生,专修儒不修武,故而只有儒道学问,没有儒道境界,这一点,与大明四大辅阁大臣一般,岑玉磐则是举世皆知,真由门肆意屠杀其他宗门,早就引得世人愤恨,而岑玉磐作为儒道大宗师,居然不除魔卫道,反而为虎作伥,天下儒生以此为耻,恨不得即刻诛杀。
那时候的马家还不是大明国人,乃是襄齐国人,马家势大,襄齐皇帝时时提防,甚至为了掣肘马家,派了马家几乎所有人去镇守边关,那时,襄齐与后汉战争,马家自然就是成了无谓的牺牲品,这也其实怨不得襄齐皇帝,无论是哪个皇帝也不会愿意自己的朝廷中数百大臣,又一多半都是他人的心腹,远古圣贤的公天下早已经是过去式了,哪个皇帝不希望自己家族一劳永逸,一统江山万年?所以,马家哪怕没有谋反之心,但是马家有谋反的能力,这就使得马家必须去死,才能换来襄齐皇帝的心安。
于是,在三次艰难的边防战中,实力雄厚的马家只剩下了寥寥几人,那时马泰谅看着家中仅剩下的几个人,本以为能回去两淮了,结果襄齐皇帝害怕马家东山再起,将来报复皇家,居然狠下心要将其赶尽杀绝,不准回去两淮,要求其拼死死守边境。
皇帝的诏令下来之后,马泰谅终于彻底死心,星夜开边关,迎大明皇帝曹楚正与东线大军入襄齐,自此马家效命大明,屡献妙计,六战六胜襄齐军队,然后在赵蒙覆灭后汉之后,点兵攻襄齐,在马泰谅的帮助下,十六日,攻下襄齐国都,襄齐皇帝自尽于襄齐祖庙之中,至于其他皇室成员皆被斩首,襄齐皇帝的三千佳丽自然也就成了襄齐的陪葬品,陪着雄踞两淮的襄齐,成为了历史中的一粒尘埃。
那时候的岑玉磐不过是一个普通小儒生,修为也不过普通的儒道三品,而那时的马泰谅就已经是儒道大宗师,名震诸国。
至于为何现在的马泰谅为什么没有了儒道境界,那便是给曹楚正的错误行军付出了代价,那一战,北魏伏兵泾阳谷,若非靠着马泰谅用自身儒道境界来强行挡路,最终儒道大宗师的修为灰飞烟灭,成了一个没有修为的大儒,而这也是马泰谅的故意之举,他不敢再让马家势大,他宁可马家以后再也不出一位大儒,也不愿意重蹈襄齐的覆辙,所以他没有了修为不仅仅是为了取得曹楚正与赵蒙的信任,更是为了保全马家。
自那之后,曹楚正完全信任了他,甚至在燕荡山凌云阁中给他马泰谅留下一个位置,后来朝中的许多大事也经常是由马泰谅来解决,最后甚至整个大明的官僚体系都完全由马泰谅来管辖,与鲁致儒一同被称为“鲁营马端”,受世人敬仰。
他这一生,经历过意气风发,经历过年少成名,经历过无能为力,经历过被迫守关,经历过国破家亡,经历过险丧性命,经历过生离死别,经历过家国繁荣,经历过局势动乱,经历过太平盛世。
本以为如此辛苦的一生,终能在晚年得到安稳,可如今看来,都是痴心妄想,所谓的荣华富贵,全都是残破的镜子,一经碰撞便会支离破碎,恰如当今江南。
坐在地上的马泰谅泪眼婆娑,踉踉跄跄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异常艰难的走到了门前,轻轻推开门,看见那悠悠明月,银色的月光倾撒在他的脸上,苍老的脸庞在此刻熠熠生辉。
马泰谅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回头看了看灯火辉煌的马家,心中浮现出一个又一个人影,他父亲,他爷爷,他弟弟,他哥哥,他的家亲,还有曹楚正,赵蒙,鲁致儒,褚遂良,魏徽,徐广杰,曹楚生,襄齐皇帝……
他已经走完了一生,给大明留下了无限的辉煌,这位为大明任劳任怨一辈子的老人,终于如同残灯烛火一般。
岁月无情人有情。
马泰谅看着朗朗明月,心中一股许久不曾出现过的豪气骤然显现,马泰谅轻轻向前踏出一步,口中喃喃语:“半生明月半生愁,人间有情皆白头。”
这一步踏出,马泰谅浑身气息升腾,到了一种极其恐怖的地步。
他终于踏出了这一步,他用了六十载的岁月,踏出了这一步,此刻,他眼中的迷障全部消散,什么荣华富贵、年少成名,全都成了往日浮云。
整座帝燕城的真气浩荡涌入马府,静坐深宫中的曹楚生猛然睁开眼,苦笑一声,随后便再次昏昏睡去。
马泰谅犹如一位尊贵的天人。
时隔九十七年,整座天下,终于再次出了一尊文圣人!
一步踏出。
一步入圣!
马泰谅豪气冲天,高声笑道:“晚了吗?不晚,刚刚好!”
随后他看着苍天,世人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睡仙人。可他偏偏要豪气,于是大声笑道:“如此良辰佳日,此时不死,更待何时?!”
说完,马泰谅再也没有一丝留念,大步走向皇宫。
这一去,不为其他,只为苍生!
这一求,不求其他,只求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