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要说书外,这里有着天底下最好的诗词曲赋和小说。无论豪迈,婉约,仙气,侠义,都是一流。只说浩然天下的边塞诗,给这里的故事提鞋都不配。精彩纷呈,各花入个眼,翻书的看客都可以为之浮一大白。也就是没有人可以为此地剑仙们立传,否则版刻售卖了……我愿意再次亲自上酒桌,与个胖子商贾低三下四敬酒。”
崔瀺慨然笑道:“落笔纸上,用文字写书,终究是小道。用人生写书,才是大道,世间文学真意所在。”
“前半截的屁话,就当你没说。”陈清都伸手弹了一下耳朵,道:“后半截内容,说得有几分公允,听进去了。”
崔瀺淡然道:“有辱斯文?剑气长城何时是以几篇道德文章作为立身之本的,哪有斯文可辱。”
陈清都笑道:“又开骂?”
崔瀺说道:“总好过浩然九洲那些自诩斯文的半吊子读书人,奔走权贵之门,拜王侯谒公卿,膝盖软,见人说话,看似清高,实则嘴巴与别人裤裆里的卵袋子齐平。被大人物客气几句,再被旁人随便吹捧几句,满脸红光,暗自窃喜,强自镇定,等到走出门去,连屁眼都是快活的。”
陈清都一时无言,竟是完全无法接话。
骂人一事,果真还是他们读书人更擅长。
“很早就想要来这边看看了。”
崔瀺说道:“当初离开文圣一脉,其实有想过要不要来剑气长城落脚。返回家乡宝瓶洲,辅佐大骊宋氏,并非首选。”
陈清都笑道:“还有这等事?你该来的。为何临时反悔?”
崔瀺说道:“多说无益。”
陈清都自顾自说道:“你要是来了剑气长城,就有意思了。萧愻会服你,豪素也会敬你,一个就不会充满怨怼,一个也愿意出山递剑杀妖,你甚至可以刑官隐官一肩挑。阳谋阴谋,脏活累活,都有人做了,相信我会轻松许多。”
崔瀺接话道:“我怕自己到了这边,会改变初衷。怕与浩然截然不同的剑气长城,走了另外一个极端,变成蛮荒。”
陈清都笑问道:“担心自己为了一己之私,跟周密成为同道,即便最终翻了天,达成所愿,还是会成为千秋罪人?”
崔瀺摇头说道:“身后名如何,是好是坏,是有是无,不在我考虑范畴之内。”
崔瀺笑道:“如此信任陈平安,敢于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境界不高的年轻人身上,崔瀺在此谢过。”
陈清都皮笑肉不笑,“以什么身份与我道谢,是独树一帜的大骊绣虎,还是欺师灭祖的师兄崔瀺?”
崔瀺说道:“随意。”
陈清都说道:“崔瀺,说一千道一万,你总得给我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远古岁月,剑修当先登天,书生紧随其后。”
崔瀺说道:“今时不同往日,但是陈清都舍得先死,崔瀺愿意后死。你我退场的方式可能平淡了点,结局肯定不会太差。”
陈清都笑道:“古来圣贤皆死尽,唯有豪杰不寂寞。你我都是注定当不成圣贤的人物,豪杰,倒是能够勉强凑个数?”
崔瀺说道:“在事上,崔瀺颇为自负,不输任何人。可惜在人上,我没有阿良的脸皮和热忱,也没有陈平安的耐心与善意。”
“这是我与郑居中这类人的通病。我们很难对这个世界和人性抱有过高的期望。故而在我们眼中,几乎看不见人,全是事。”
“有个建议。对老大剑仙,对宁姚,对剑气长城,对天下形势,都有好处。”
陈清都来了兴趣,“说说看。”
崔瀺给出一个简明扼要的答案,“既然选了他作为剑道继承人,就不要心软了,既然心狠就一狠到底。”
陈清都忍俊不禁,“好嘛,好像谁都占了便宜,敢情就那小子不是个人啊?”
啧啧不已,陈清都忍不住调侃一句,“天底下有你这么当师兄的?”
崔瀺语气淡然道:“大概是他运气好,能够找到我这么个大师兄。”
沉默片刻,崔瀺说道:“如果说宁姚是你们剑气长城最精美的瓷器,也别让陈平安成为一只用完就丢的破烂匣钵。”
陈清都笑了笑,“头回听说这种比喻。崔先生在这件事上,大可以放心。”
崔瀺照搬了陈清都的说法,“前辈总要给我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只是比较微妙,双方默契都改了称呼。
陈清都似乎不太擅长说出口这类措辞,伸手揉着脸颊,酝酿许久,才给出一个答案,“我愿意给予陈平安最大的期望。”
不曾想崔瀺并不领情,“虚了。不够。”
陈清都显然有些气恼,脱口而出道:“陈清都的佩剑,岂是谁都有资格背着的。这么说,够不够实在?”
崔瀺笑着点头,“是句顶天的结实话。足矣。”
下一刻,崔瀺撤掉心神,让位给崔东山。
老人双手负后,陪着少年一起眺望远方,“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人记得用剑的陈清都,做学问的崔瀺。”
宽衣大袖的俊美少年坐在城头上,仿佛一朵白云在此停歇片刻,双手轻轻拍打膝盖,哼唱着一首古歌谣。
世间多少人事,都成略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