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抛了一记媚眼,帮着他穿上衣服,男人扯了扯嘴角,知道她出了屋子就不会乱嚼舌头,“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官场门道,詹事府和两春坊那边,谁稍微丢给他一点大而空的东西,他就觉得是个治国良策了。”
与太子殿下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也就那样。
除了投了个好胎,不能说全无本事,就是虚,书上的圣贤道理那是懂得一大堆的,只是又有什么用呢,金玉其外罢了。
只说右庶子为何跟左庶子唱反调,还不是因为各自出身不同,身后又各自跟着一大帮暂时功名不显的读书人?卿相王孙和文学端士也好,苦无出路的草泽闲士也罢,你柳豫当真知道什么叫真才实学?几篇拜谒诗,棋枰手谈几局,就知道对方有几斤几两的才学、能够判定对方有无治国良方了?半桶水,最喜欢不懂装懂。就像他这个当太子洗马的,只是为了投其所好,私底下研究了多少本棋谱、印蜕,对着那一摞法帖练了多少个字,才写出一手太子殿下最为钟情的簪花小楷?
墙头那边,猫着一个无声无息的背剑少年。
天未亮,一辆车驾,参加早朝,车厢内的左庶子大人,低头呵着气,下了场大雨,这段道路泥泞不堪,颠簸得厉害,到了御街那边才会变得平整。马车路过一排起早贪黑的摊子,各色吃食都有,都是等着上朝官老爷们的,摊贩们相互间偶尔闲聊,都会感叹一句,原来当官也不容易。
车夫娴熟停下马车,随手丢了一把铜钱到桌上,兴许是力道没有掌握好,兴许是故意的,几颗铜钱就那么滚落在地。
是老主顾了,摊贩赶忙小跑几步,低头哈腰,照着老规矩递给车夫过去一只食盒,车夫接过食盒,喊了一声大人,再轻轻掀起帘子,车厢内再接过去,胡乱对付一顿早餐。摊贩搓着手,等到马车过去了,这才弯腰捡起泥泞里的几颗铜钱,再将指尖悄悄蹭了蹭围裙,这些有资格去早朝的官老爷,一个比一个讲究,干净得很呐。
又一辆马车停在附近,摊贩们都练出了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是那位工部侍郎老爷的车驾了。
侍郎大人正在头疼一国武库的储备,兵部几处库房那些堆积成山的兵器,到底该如何清除库存。
朝堂上的暗流涌动,衙署间的明争暗斗,跟老百姓都没什么关系,反正是歌舞升平的好世道,不用打仗就好。
每当收起早餐摊子,发现比昨天多了几钱银子,今天就是好日子,若是少了几文钱,争取明儿多挣就是了。
一个草鞋少年花了十几文钱,没吃饱。最近接连几天都是在这边买顿早餐,细嚼慢咽。
只有一个叫任湘绮的官员,好像每天都是走下马车,在这边落座吃早饭,心不在焉,经常碎碎念叨着,习惯性手指掐算,好似在算账。少年一打听,才知道他名气不小,是正儿八经的科举传胪出身,而且任湘绮竟然还是出身某个地方郡望家族,却只因为年轻气盛,不太会做人,就被户部那边给打发到了詹事府,坐了好些年的冷板凳,好些个当年成绩不如他的科场同年,如今都发迹了,这边的摊贩们小道消息很灵通,都说如今詹事府的二把手,就是这个任湘绮的同年,名次靠后的二甲进士,白衣寒族,如今反而骑到头上去了。草鞋少年便好奇询问,清纪郎这个官又不大,怎么参加早朝。摊贩们大笑不已,反问你就没瞧见这位清纪郎的马车,方向不对?
玉龙河边的詹事府,几个值夜官员,哈欠连天,调侃着左右春坊或是司经局最近发生的趣事,用来提神,打发瞌睡虫。
右春坊,几个官员,茶壶里都装着酒水,各自心照不宣,抿一口,夸夸其谈那国是国策,缺的不是才情本事,只是官身。
相对最为清闲的司经局内,正在聊着某某衙门的某某大人近期降服了哪匹胭脂烈马,哪位功勋后代与哪位公卿子弟在何地大打出手了,谁在哪里购置了一座大宅子,买了哪些孤本书籍、谁的真迹字画。
看来青杏国太子殿下,养了一大帮忧国忧民的富贵闲人,就等你柳豫登基,便可以大展拳脚施展抱负了?
额头上贴着符箓的草鞋少年,就这么在各座衙署间穿廊过道,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偶尔轻轻吹起那张符箓,起起落落。
皇宫内,老皇帝柳龢临时召见了十几位庙堂重臣,太子殿下柳豫,和金阙派当代掌门的护国真人程虔,今夜一并参与议事。
毕竟那么一个远在天边、高过云霄的大人物,大驾光临本国,由不得他们不用心,所有的细节都需要反复推敲,绝对不能出一丝一毫的纰漏,爱喝什么仙家酒酿,如何挑选时令蔬果和特色糕点,座椅案几的形制,屋内古董珍玩和字画书籍的筛选,各自放在何处,等等,都是学问。这不礼部那边刚刚商议出一个初步方案,陈山主到了青杏国以后,下榻的地址,礼部衙门那边暂时有三个备案,鸿胪寺名下的某座会馆,京城内那座名为松涛馆的仙家客栈,金阙派的垂青峰,三者各有优劣,选择鸿胪寺会馆,优点是朝廷可以全盘管控所有环节,缺点是不够……仙气,略显寒酸了,担心那位陈山主误以为他们青杏国不够上心,敷衍了事。松涛馆地理位置好,而且就在京城内,但是朝廷需要临时大兴土木,临时营造出一座仙家府邸,工部那边已经筹备好足够的山上材料,几乎等于是“照搬”了一座仙家宫阙,但这就需要跟松涛馆讨价还价,户部那边为此专项拨款了一大笔神仙钱,只等皇帝陛下这边下旨“敕建”。若说选址金阙派,灵气充沛的仙府、周边戒严等诸多事务都可以省去,唯一问题,就是距离京城太远了,而皇帝陛下显然更希望能够借助这个千载难逢的宝贵机会,让太子柳豫与那位出身文圣一脉的陈山主多接触接触,若是双方性格投缘,话语投机,这对柳氏国祚而言,就真是百年千年高枕无忧了。
故而皇帝陛下内心深处,还是更偏向于将陈山主的下榻地点选在松涛馆。
刑部尚书轻声道:“陛下,五城兵马司那边刚刚得到消息,张筇一行人今夜匆匆赶到了松涛馆,按照规矩,我部供奉没有追查他们去见谁。”
柳龢笑道:“按照谍报显示,寡人听说松涛馆这些山上客栈的幕后老板,都姓董?算起来,董老板与陈山主还是同乡。”
程虔点头道:“这个绰号董半洲的董水井,跟陈山主都是龙州槐黄县城本地人氏。”
柳龢感叹道:“一座骊珠洞天,真是藏龙卧虎。年轻一辈,更是出类拔萃。”
当年评选出来的宝瓶洲年轻十人,除了榜首马苦玄,还有龙泉剑宗的谢灵。好像那个叫隋右边的女子剑仙,也是落魄山的谱牒修士,关于隋右边的出身,至今众说纷纭,没有定论。其实整个宝瓶洲山上练气士,都心知肚明,如果不是某些原因,再加上那位早就跻身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年轻隐官,以及龙泉剑宗现任宗主刘羡阳,还有那个一步登天成为白帝城郑居中嫡传弟子的顾璨,宝瓶洲年轻十人,若是只论籍贯出身,不论当下道场所在,那么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修士,完全可以占据半壁江山。
貌若稚童的护国真人,微笑道:“不得不承认,龙州此地气运之鼎盛,冠绝浩然天下。”
一位兵部老尚书好奇问道:“大骊洛王宋睦,东海水君王朱,跟陈山主,还有顾璨,他们当年就都住在一条巷弄里?一年到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常能碰面?”
程虔点头道:“那条小巷名为泥瓶巷,好像南婆娑洲剑仙曹曦的祖籍,也在这条小巷,不过曹老剑仙离乡已久。”
老尚书憋了半天,才憋出个简明扼要的两字评价,“可怕。”
换成他,假设自己未卜先知,早早知晓了这些人的未来成就,在二三十年前,骊珠洞天刚刚开门那会儿,自己身子骨还硬朗的时候,就去走那条所谓的泥瓶巷,还不得心肝打颤,两脚打摆子?能想象一个在窑工当学徒的少年,就是未来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在小巷见了面,该怎么跟对方打招呼?一个可能从铁锁井那边拎着水桶汲水而归的妙龄少女,就是后来的世间唯一真龙,会在老龙城一役独自面对两头王座大妖,最终文庙决定由她掌管着东海水运?既然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就是不知道那位号称“狂徒”的顾璨,与那大骊王朝最具权柄的藩王宋睦,他们俩早年关系如何,融洽不融洽?
约莫是临近清明的缘故,接连大雨,但是竹枝派的裁玉山,最近的氛围,谱牒修士的心境,却是艳阳高照一般。
只因为本来已经归属正阳山的裁玉山,在掌门郭惠风独自走了一趟一线峰后,只花了三十颗谷雨钱,就买了回来。
至于郭惠风与那位剑仙宗主竹皇,具体是怎么聊的,她没说。
竹枝派修士还是通过正阳山诸峰那边传来的一些小道消息,才知道竟然是竹皇亲自在祖山的山脚,亲自现身接待的自家掌门。
与此同时,竹枝派与正阳山的关系维持如旧,不会成为后者的下山,就只是每年的“朝贡”份额照旧,还是花钱买庇护的关系。
今天担任裁玉山开采官的白泥,刚进山,就看到一处老坑洞口蹲着个熟面孔,如今没了知客身份,可进不去老坑。
老人快步走去,邻近老坑洞口那边,稍稍放缓脚步,与那个年轻人笑着打趣一句,“你小子属狗的,消息这么灵通?”
也好,省去许多找人的麻烦,如今竹枝派已经渡过难关,说是因祸得福都没问题,那么这个前不久被自己赶出去避风头的外门知客陈旧,也就可以回来恢复职务了。只是竹宗主为何愿意如此厚待竹枝派,主动与她示好,上次郭惠风在一线峰的山脚就没有想明白,后来返回竹枝派召开祖师堂议事,她就只是说了双方商讨出来的最终结果,让掌律凌燮近期约束一下自家修士的言语,不要得意忘形,免得被正阳山某些年轻气盛的剑仙们听了去,心里边不痛快,又来找茬,横生枝节。
陈旧双手插袖,满脸疑惑,问道:“白伯,啥消息?”
见状不似装傻,白伯犹豫了一下,还是以心声告诉了对方一个大概,无非是与正阳山关系有所改善,郭掌门与竹宗主将误会都解释清楚了,为竹枝派赢得了与正阳山几百年相安无事的好光景,所以他打算让陈旧恢复外门典客身份,问陈旧愿不愿意。
年轻人气呼呼道:“赶我走也是白伯,如今邀请我返回裁玉山也是白伯,敢情白伯你在这儿遛鱼呢?”
白伯笑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就直说吧,愿不愿意恢复知客身份,如果点头,也别高兴太早,也有一件苦差事等着你,不过不让你白出气力,可以涨薪水。”
老人眼神慈祥,看着这个靴子上沾满山间泥泞的年轻人,估计是在外边讨生活确实不容易吧,否则这小子也不会捏着鼻子重返裁玉山,设身处地,搁自己年轻那会儿,被人赶走,还真就不伺候了。当个外门知客,每个月按例是十二颗雪花钱的薪水,竹枝派包吃包住,几乎没什么额外的开销,等于是白赚,陈旧都可以将这笔神仙钱节省下来,何况知客负责待人接物,如果稍微心思活络一点,再加上吃些回扣之类的,只要别太心黑,以白伯的厚道,以及老人对陈旧的喜爱和偏心,肯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说油水多,让年轻人在竹枝派这边攒点媳妇本,终究是可以的。可要说你陈旧心比天高,相中了某位大仙府的仙子,例如正阳山苏稼那般的,就没辙了,多睡觉多做梦才成。
陈平安笑道:“白伯,我这次返回裁玉山,可是奔着享福来的,先说说看,啥苦差事?我得听过再做定夺,可别闹个自投罗网的下场。”
白伯笑道:“本来被搁置的裁玉山开采事项,现在都开始复工了,但是郭掌门和凌掌律都觉得按照以前的路数,不太靠谱,你小子脑子灵光,好些在我这边提出来的点子,我都拿到祖师堂那边提了几嘴,不曾想大半祖师堂成员都觉得不错,所以我就帮你讨要了一份差事,让你管账务,怎么样?”
一位宗主剑仙的亲口许诺,比什么烧符投牒的山盟海誓都靠谱,这就意味着至少三五百年内,甚至是更久的光阴,竹皇只要一天还是正阳山的宗主,那么曾经风雨飘摇的竹枝派,就再无任何内忧外患了。
就像上次祖师堂议事,以往一向只听不说的白泥,难得主动开口询问一次,能不能收取典客陈旧为自己的嫡传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