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大概是觉得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这小子识趣,总不好继续埋汰对方。
陈平安对此确实很习惯,半点不觉得窝囊。
轻轻跨过门槛后,双手笼袖,很快就停步,仔细打量起屋内的一切。
陈平安喜欢这里的氛围。因为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觉,好像回到了年少时的龙窑窑口。大家默然,各司其职,所有该说的言语,都在手头。
就像一座避暑行宫,也未必欢迎某位大剑仙的造访。跟剑修的境界、剑术高低无关,不过是术业有专攻。
在春幡斋,晏溟,纳兰彩焕,韦文龙,每天算账都很忙碌,而那位避暑行宫的扛把子,米大剑仙在那边,桌子为何靠近大门?当然是每天当那门神,做做样子而已。米裕心宽,每天还能喝个小酒儿,翻几本杂书,优哉游哉,就那么打发光阴。
所有的一技之长,其实都是一座小天地。
龙窑烧瓷的老师傅,肯定没有福禄街、桃叶巷那些大姓人家有钱,但是小镇富裕门户,如果要买瓷器,去窑口那边挑选“次品”,那就别拿捏有钱人的架子了,乖乖捎上几壶好酒,见了面,放下酒,开口说话,还得次次在姓氏后边加个师傅的后缀。
陈平安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当个木头人,约莫一炷香功夫,始终一言不发,才悄然离去。
老修士瞥了眼门口那边,觉得这个年轻隐官,还算守规矩。
在另外一处,陈平安发现屋内一拨人,好像精通长短术。
又一处,墙壁上悬有一幅幅堪舆图,练气士在对照文庙的秘档记录,精心绘制画卷。是在纸面上,拆解蛮荒的山河地理。
又一处,陈平安驻足良久,屋内修士脾气极好,虽然不像先前那位匠家祖师,没有认出陈平安的隐官身份,但是都有笑脸。
原来是计然家。别出商家,自成一脉。正在计算几条跨洲渡船的账目结算一事。
在鳌头山那边,刘聚宝所在府邸,这位皑皑洲财神爷,正在掌观山河,大堂上出现了一幅山水画卷。
他的妻子,已经自己忙去,因为她听说鹦鹉洲那边有个包袱斋,只是妇人喊了儿子一起,刘幽州不乐意跟着,妇人伤心不已,只是一想到那些山上相熟的婆姨们,跟她一起逛荡包袱斋,每每相中了心仪物件,可是难免要掂量一下钱袋子,买得起,就咬咬牙,看顺眼又买不起的,便要故作不喜……妇人一想到这些,立即就开心起来。
除了刘幽州,还有两位刘氏供奉,雷公庙沛阿香和柳岁余。
还有两个外人,郁泮水,与玄密王朝少年皇帝,袁胄。
少年皇帝神采奕奕,“这个隐官大人,暴脾气啊,我很中意!”
本事高,名气大,脾气暴,逮着个仙人,说干就干。
刘幽州嘿嘿笑道:“我家里书房那幅画,这下子肯定老值钱了。”
柳岁余坐在椅子上,姿态慵懒,单手托腮,啧啧称奇道:“他就是裴钱的师父啊。”
沛阿香在看见画卷中那铁骑凿阵式的一拳,疑惑道:“压境有点多了。与一位仙人厮杀搏命,是不是有些托大了。”
刘聚宝轻声笑道:“郁胖子,是不是很眼熟?”
郁泮水点点头,揪须眯眼,“手法很绣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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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老秀才没有继续登山,而是让陈平安继续登顶,独自返回河边。
老秀才忧心忡忡,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真的不成?”
礼圣点点头,将那陈平安一分为三之后,已经验证一事,确凿无误,与老秀才说道:“早年在书简湖,陈平安碎去那颗金色文胆的后遗症,实在太大,绝不是只少去一件五行之属本命物那么简单,再加上后来的合道剑气长城,使得陈平安除了再无阴神、阳神之外,注定炼不出本命字了。”
礼圣停顿片刻,看了眼托月山上走在最后的那个年轻人,说道:“是很可惜。”
老秀才憋了半天都没能说出一个字,到最后,只是轻轻跺脚,老人唯有一声长叹,“那个知错不改的小鼻涕虫唉。”
礼圣说道:“归根结底,不还是崔瀺有意为之?”
老秀才蹲下身,怔怔出神,沉默许久,点点头,“其实更怨我。”
礼圣说道:“不全是坏事,你这个当先生的,不用太过自责。”
白泽笑道:“百志惟熙,道路很多。”
泮水县城。
先前郑居中分心来此没多久,傅噤就过来屋子这边,与顾璨下棋。
顾璨棋术一般,傅噤就用与顾璨棋力相当的落子。
郑居中坐在主位那边,对棋局不感兴趣,拿起几本摆在顾璨手边的书籍。
顾璨在白帝城和扶摇洲,修道之余,都会翻看百家学问和诸多文集,杂书看得更多。
比如当下郑居中手中两本,一本是绿格抄本的造大船估计工费之法。
一本是科举作弊写本,字小如蚁,密而不紧,疏朗有致。
这些书籍,别说是山上修士,就是山下书院儒生,都不太会去碰。
对于鸳鸯渚那边凭空多出一个陈平安,郑居中其实比较意外,所以就一边翻书,一边挥袖起山河。
棋局尚未中盘,顾璨就直接投子认输。
傅噤点点头。
画卷上,所有人的心声言语,都清晰入耳。
对此,顾璨和傅噤都习以为常。
陈平安与于樾和林清对话,都被白帝城这几位,听在耳中。
傅噤笑道:“这位隐官,确实很会说话。”
郑居中放下书籍,笑道:“只有学问到了,一个人肯定他人的言语,才会有诚意,甚至你的否定都会有分量。不然你们的所有言语,嗓门再大,无论是疾言厉色,还是低眉谄媚,都轻于鸿毛。这件事,傅噤已经学不来,年纪大了,顾璨你学得还不错。”
傅噤点头道:“就像陈平安的那枚小暑钱,就是一处随人而走的行亭。所以只要陈平安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遇到了苏子,苏子就愿意走入行亭落座。因为真诚。山巅修士如苏子,词篇豪迈如苏子,都不会拒绝这份晚辈的诚意。那么苏子即便对陈平安在别处,有些不佳的观感,也会被无形打消。”
这其实是问剑,是问拳,而且他还能悄无声息赢下一场。
因为顾璨的关系,傅噤对这个陈平安,了解颇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