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甘草面对着东方初生的太阳,轻轻唤了一声“吴先生”。他毫无理由地相信,吴岚迹一定会回应他的呼唤。
不出所料,他的话音刚落,就看到一个身姿挺拔、面容俊美的青年踏着朝霞翩然而来,白衣下摆拂过怒放的野花,却连花瓣上晶莹的露珠都不曾扫落。
“叶公子考虑的如何了?”吴岚迹在叶甘草身前站定,眼角眉梢都浸润着和煦的笑意。
叶甘草深吸一口气,字字铿锵:“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哦?”闻言,吴岚迹笑意更盛,故意反问,“叶公子这是打算弃医从文,重入儒门吗?”
“不!”叶甘草坚定地回答,“我依然想成为医师,治病救人。更何况……”
他忽的展颜一笑,道:“我从未否定儒学,又何来重入之说?”
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吴岚迹继续问他。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天下太平安宁,百姓无病无灾。”
“你该怎么做?”
“我说过,每个医师都有自己最擅长的病症,但我若能集百家之长,那么我便是天下最好的医师!儒家的圣贤书浩如烟海,释道两家同样卷帙浩繁,那为何医师们不能著书立传、传之后世呢?与其让一身本领经验都随死亡化作尘埃,还不如为后人铺一条路出来!”
叶甘草眼里燃起的火光比朝阳更加明亮,他隐隐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着某种蜕变。
吴岚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便开始循循善诱:“只可惜,有些医师依然秉持着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理念,不会轻易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的。”
“那我就想办法去买,去求,去抢,去偷!”叶甘草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著书一事乃万世之功,个人荣辱得失都可放在一边!”
听了这话,吴岚迹轻咳一声:“偷抢之类倒也不必……”
这孩子好像很容易钻牛角尖,必须纠正过来。
想到这里,他正色道:“叶公子天生聪颖,又有一颗求学向道的诚挚之心,我想,绝大多数医师都不会拒绝收叶公子为徒的。”
吴岚迹将手放在叶甘草的肩上,郑重其事地告诫他说:“还望凌云之日,莫失昔年本心。”
叶甘草主动凝视着吴岚迹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深邃黑眸,向他起誓:“叶甘草此生,计利,当计天下利!”
此言一出,一股气浪从叶甘草体内喷涌而出,一缕缕微弱的白色灵力萦绕在他周身,隐隐成保护姿态,使他的气息变得绵长浩渺。叶甘草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试探着伸出手去,发现这些灵力如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般乖顺。
成功了!
吴岚迹嘴角微微上扬,笑容如同春日里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恭喜叶公子打破心枷,习得儒家浩然正气。”
“吴先生的意思是……”纵使叶甘草少年老成,此时也不禁有些慌乱,“我、我现在是修行者了?”
吴岚迹眸光深邃,笑而不语。
虽然叶甘草早就猜到吴岚迹不是寻常人,但经此一事,吴岚迹的形象在他眼中愈发高深莫测。
虽然叶甘草成为了修行者,但他并没有将重心转移到修行上。他依然跟着村里的医师学习,每日不是上山采药,就是药堂坐诊,要不就是在记忆各类药材的药性用法。
几年下来,叶甘草很快就学得了村里医师的七八成本事。
如果说叶甘草平静的生活有什么波澜的话,那应该来自在地炉村边的山中结庐而居的吴岚迹。
吴岚迹选择了留在地炉村,叶甘草不能不让他联想到少年时的姬识冕。
姬识冕最终建立了烈朝,后来还飞升成仙、位列人皇。他想看看,叶甘草未来会成长成什么模样。
直到五年后的一天,叶甘草突然背着行李来找吴岚迹。
当年瘦弱的男童如今已是风姿卓然的半大少年,个子拔高了不少,稚嫩的眉眼也渐渐长开。
叶甘草告诉吴岚迹,他准备要离开地炉村了。
“吴先生,你会和我一起走吗?”吴岚迹没有告诉叶甘草自己的名字,叶甘草也默契地没有多问。
吴岚迹本来就是为了叶甘草才留下来的,欣然应道:“当然。”
叶甘草拜别了频频挽留的叔叔婶婶和邻里乡亲们,在吴岚迹的陪同下,最后一次去给父母上坟。
“爹,娘,甘草要走了。”叶甘草长跪在父母坟前,轻声细语地跟长眠地下的两个至亲说着话,“甘草要去其他地方拜师学医,把天下所有医师的本领都学过来,把他们的药方全都记下来……日后学成便闭关著书,写一本传世药经,也不枉儿这一世百年。”
坟前的蜡烛越烧越短,红色的烛泪落到地上,像是血。
叶甘草又掏出了一沓纸钱,用烛焰点燃,纸钱很快化作了满天柳絮般的飞灰,哀哀地在风里逃窜,但刚飘出几丈便已是强弩之末。
石碑上的青苔又爬上来了,碑角多了一道细小的裂纹,那块焦黑的土地再也没长过草。
而那个曾经伏地恸哭的孩童如今神情坚毅,早已不复当年的软弱无助。
不知过了多久,叶甘草终于缓缓站起身来,他的眼睛里似乎闪着水光,却没有掉一滴眼泪。
“吴先生,我们走吧。”
此后,路漫漫其修远兮,萍水关山,何时是归期?
只怕今生,无归期。